(一)
大客车一出丽水城区,道路就开始蜿蜒起来。
八十年代末的浙南山区,高速公路还是个遥远的梦,连接各地的道路,仍然是几十年不变的山区公路。大客车行驶在328省道,沿着大溪江一路曲折向前,两岸则是群山叠峦,郁郁葱葱。
入云和县境内,过三岔口,车子转入向东岔道,路况开始变得复杂。回头四望,已钻进了群山之中,一路的陡坡险路。山路沿着山坡蜿蜒,一侧是悬崖,一侧是峭壁。开车的显然是个老司机,方向盘不停地左右回打,车子也随之在这崇山峻岭中蛇行。那个年代的大客车,车厢里总是弥漫着一阵阵的汽油味,加上山路颠簸,不一会,肠胃开始翻江倒海。只是后车厢早有人先我一步,趴在车窗口一吐为快。
总算一直熬到目的地,下车,眼前就是景宁县的县城,其实,也就一个小镇,曰鹤溪镇,只不过是群山中一块相对平坦的区域。小镇一条南北走向的中心大街叫人民路,南低北高,如果骑个自行车,从南北往南,不用踩踏板,自己就会一路滑溜到南端,穿越而过。
根据地图,从北端的景宁汽车站,沿着人民路往南,走完城区,人民路相连的是一条沿着鹤溪岸的简易公路,通往此行的目的地张春乡,不远,大约五六里地就到了。路人指点我,美玉家所在的村就在路的左侧。进村,再向路人问吴美玉的家。
吴美玉是两年前的冬天相识的一个女孩。
那年冬天,冲压车间的好友朱朱忽然跑到我所在的钳工车间,来约我晚上陪他去仙驾桥那边玩去。细问之下,原来是那边的纺织厂新来了一批女孩子,是景宁县计委(不是纪委,是计划委员会的简称)派她们来学习纺织技术的,厂里给租了仙驾桥的民房作为宿舍。
到仙驾桥,朱朱带我到一间灯火通明大仓库里。这里摆着三四张台球桌,很多人,三三两两地围着球桌。朱朱走过去,和其中几个女孩子打招呼,显然,已经和她们混得很熟。一个穿湖蓝色羽绒的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正聚精会神地喵着球杆,看到我们过来,直起身来打量着我。
“这是磊磊,我的朋友!”朱朱向她介绍。
“我叫吴美玉!”女孩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把手伸出去,可是吴美玉已经把手收回去了,笑着去打她的台球。我觉得脸上顿时烧烧的,我想,一定很红了。
朱朱到另一台球桌上和人说话去了,我则在旁边长凳上坐着看吴美玉打台球。我不会打,也看不懂门道。一会,她把球杆一扔,说,“不玩了不玩了!”,拿出两块钱给旁边的管摊的。我知道是她打输了,因为这里的规矩,输掉的付钱。
她到我旁边一起坐了下来,问我是不是和朱朱一个厂的之类的,我一一如实相告。侧脸看她,瓜子脸,皮肤白皙,齐肩的短发。感觉她身高应该有一米七,如果穿上高跟鞋,那肯定比我高出不少。
一会,那边几个女孩子也玩好过我们这边来,一起过来的还有包括朱朱在内的几个本地男孩子。朱朱说,时间还早,去下方桥看电影去,骑自行车去,给我弄来一辆车,让我负责带美玉。
我平时不太会骑车带人,美玉上来,揽住我的腰,我一紧张,车子扭动起来。她赶紧跳下,让我下来,说她带我。
于是,五辆自行车,别的都是男孩子骑车带女孩子,只有我们这辆是女的带男的,浩浩荡荡挥师北上,去下方桥看电影。
此后的很多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是我们这帮人,不是玩台球、看电影,就是去野外偷菜之类,或者一人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呼啸着满街跑,招摇过市。
下雪了,连续下了两天,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雪停后,我们又相约去玩雪,还是我们这十来个人。村子旁边是一大片田野,我们在这里打雪仗。虽说是晚上,但月光下的雪地里,很亮。我不太喜欢运动,他们两拨人在相互掷雪球,我则一个人在堆雪人。刚堆到一半,一个男孩子过来推了我一把,顿时我扑倒在那雪堆上,好好的雪堆就这么崩塌了。旁边的美玉一看,追着那男孩子,追上了,扯在一起,没想到男孩子被她弄翻,倒在雪地里。美玉用膝盖顶着他不让他起来,一边抓雪扔他脸上,直到他求饶才罢休。
美玉平时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像个假小子,很刁蛮,这些女孩子中,她就是“大姐大”。但总感觉对我,就像姐姐一样,反而她在照顾着我。
她们回景宁的前一天晚上,我又去仙驾桥,她们住的地方。那是并排两间平房,是以前生产队的库房,十多个女孩子分两边住。门半开着,看到里面女孩子们在整理自己的行装。我敲了敲门,叫了声,她赶紧出来。
“明天走了?”我这是废话。
“是啊!”她答。
我提议去河边走走,她点点头。于是我们沿着桥脚下步入河岸。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良久没有说话。天有点冷,我问她冷不,她说没事。
“明天怎么走?”我又问。
“景宁那边厂里派人来接了,今晚他在镇上宾馆里,他租好了大客车,明天一大早接我们去城北桥坐去丽水的班车。”
“以后还能见到吗?我们以后这么远了。”我无不感慨地说。
“你可以给我写信啊!”她说。
于是我问她家的地址,她问我有没有笔?那时候的年轻人流行口袋里插一支笔的,我就拿下来给她,可是没纸,她说,给我写手臂上。我把袖子捋起来,感觉一阵冷,她抓住我的手,在昏暗的路灯下,给我写了地址。她的手很热,暖暖地包裹着我的半个手掌。
那年,她十七岁,我十八岁。
春节时,我尝试着给她写了一封信,无非是一些俗套的问候之类。不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说,很怀念在绍兴的日子,怀念绍兴的伙伴们云云。此后,两个人开始书信一来一往,差不多每个月都可以有两个来回。她的字写得很美,如行云流水。
春天,她说,那边山上的映山红开了,映红了整个山坡,让我来年去景宁看她,一起去看映山红。
夏天,我问她会不会游泳?她说不会。我说,水乡的男孩子女孩子都从小就会游泳,如果你来绍兴,我一定也教会你游泳,然后,一起去摸河蚌……
秋天,她告诉我,那边有个敕木山,春夏两季时,敕木山云雾缭绕,宛若仙境。敕木山上有个千年古刹,叫惠明寺……
冬天,下雪了。美玉说,他们那边从来不下雪,好怀念去年在绍兴的雪天,大家一起在雪地里疯狂……
每一次信寄出,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待她的回信,甜美而煎熬的等待。
春去秋来,过了一年,也就是1989年年后,忽然发觉此前每个月至少两次的回信,变成两个月一回。也没去多想,想到她去年约我去看映山红,于是选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请了假,启程去丽水。
(二)
找到美玉家,看到的是一排四五间相连的木房子,连着一个木栅栏的院落。放眼望去,整个村落清一色的这样的木房子,在山脚下绵延不绝。村子的西面是一片开阔地,满眼是半人高的窝棚,不知道种的是啥东西。再往西南方向,则可以远远看到巍峨的敕木山,高耸入云。
院门没关,入内,高声问,“有人在吗?”一位阿姨应声而出,遂告知我是绍兴来的,来看美玉。
阿姨有些惊喜,忙着让我入内,自我介绍说她是美玉的妈妈坐下之后,又七七八八拿出水果糕点之类招待,告诉我美玉在上班。然后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也和我来打了招呼,阿姨说,这是美玉的奶奶。我笑着说,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然后又进来一女子,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阿姨说是美玉的二姐,叫美凤,小孩叫真真,是美凤的女儿。美凤过来客套了一下,就带着真真出去了。阿姨说,美凤是嫁到云和县,夫妻不和,现带着女儿长住娘家。山里人太淳朴了,啥事都毫不相瞒,一会的功夫,我就知道美玉家,除了父母、奶奶,她上面是一个哥哥,再上面则是两个姐姐。大姐大姐夫今天也刚好要来这里。阿姨说,今晚家里可就热闹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一阵喧嚣,原来是大姐大姐夫到了,还有他们的儿子,一个六七岁的顽皮男孩。美凤和大姐叽里咕噜在交谈,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大姐夫则进屋子来陪我聊天。没聊多久,也就无话可聊,我晃悠到西面那厨房间看阿姨和美凤做饭。美凤把一个碗口粗的铁皮圆筒竖在一个直径半公尺大小的铁皮圆筒中间,然后从一边的麻袋里勺出木屑,填充于大小圆筒之间,用手按压紧实,再抽出中间的小圆筒,点着一撮刨花,扔进里面,慢慢地冒出了烟和火。等烟淡下去的时候,火苗窜上来,就可以架上锅了,阿姨过来开始炒菜了。
美凤告诉我,这边没啥产业,主要是木材加工和种植菌类。这一麻袋一麻袋的木屑,是阿姨和叔叔工作的木材加工厂里的,所以,这里大家都用木屑作为做饭的燃料。不过这几年县里也陆续开办了一些工厂,美玉那年就是因为县里要开纺织厂,第一批派出来学的工人。
天色暗下来时,除了美玉,家人都到齐了,一大桌人,一大桌菜。叔叔好客,一定要我喝酒,而且是白酒,说绍兴老酒有名,绍兴人一定酒量好。然后是大家天南地北地扯,无非是彼此介绍两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酒过三巡,美玉回来了,盛了一碗饭,一声不吭地在桌子对面低着头吃饭,然后下桌,不见了人影。屋里光线太暗,我甚至没看清她的脸,只是觉得,她似乎胖了很多。
吃好饭,我问美凤,美凤指指一个房间,意思是让我自己去找她。幽暗的木房子里,她一个人背朝我站着,我叫了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这样两个人默默站了许久,我一身叹息,出去了。
出来时美凤告诉我说,怕我住不惯山里的阴暗潮湿的木房子,安排我在隔壁菌场的砖房里睡。跟着她出了院门,隔壁就是几间砖房,其中一间亮着灯,里面有个比我大一些年纪的小哥出来相迎,自我介绍说他是管菌场的,这段时间菌场就他一人,刚好我可以陪陪他,然后就出去了。之后美凤进进出出给我来打理好被铺,拿来开水壶茶杯之类的物品,然后又带着真真来房间里陪我聊天。我问她,美玉怎么了,她笑笑,说,别理她,小孩子脾气,于是我也不再多问。闲聊间,我发现她和美玉除了身材高挑都差不多比我高出几公分之外,容貌并不怎么像。相比之下,美玉的脸消瘦,而美凤则端庄圆润,加上皮肤白皙,就如同画像上的圣母,令人景仰。她告诉我说,她和真真她爸都在云和县的浙南制药厂工作,只是与他关系恶化,可能要离婚,所以暂时留职停薪住娘家。浙南制药厂可是计划经济年代的全民企业,那个年代能在这样的企业里工作,几乎就高人一等,即便在那里也许只是扫扫地管管门卫。于是,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滔滔不绝。两个人聊到真真吵着说“妈妈我要睡了”的时候,美凤嘱咐了一些生活上的事,带着孩子离去了。
第二天起来时,叔叔阿姨、美玉和她哥都去上班了,家里只有奶奶、美凤和真真。美凤安排了我的早饭,再问我今天打算去哪里玩。原先美玉信中说,来了就陪我去敕木山,去看看千年古刹惠明寺。而如今,一切似乎都成浮云,一个人也没心情去敕木山了。我说,一个人也不想去哪里,她提议我跟她去叔叔阿姨工作的木材加工厂看看。反正闲着无事,上午就一起去木材加工厂转了一圈,然后回来。下午则是在房间里和菌场小哥瞎扯淡,菌场小哥热情健谈,期间,反复嘱托我回去帮他推销这里的小木地板,还带我参观了他的菌场,也就是一开始看到的那一大片低矮的窝棚,里面满是香菇黑木耳之类的。
晚饭时,美玉依然不和我说半句话,如蛇一般,晃了一下,钻进草丛不见踪影。美凤告诉我说她应该是去舞厅了。于是向菌场小哥借了自行车,也去城区了。沿着人民路,一路看哪里有舞厅。中途总算找到一家,买票进去,发现里面一片昏暗中彩灯闪烁。那时候舞厅是个稀罕物,我就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坐在舞池一侧,看到食色男女合着乐曲,摇摆扭动。有人告诉我那个叫登山舞,一男一女对跳,一进一退。坐了一会,心想,即时她在这个舞厅,也未必找得到她,即使找到了她,又能如何?也罢也罢!还是回去睡觉!
第三天,叔叔阿姨没去上班,一问,才知是清明节,请假上山扫墓。问我去不去,我正闷得慌,欣然应允。叔叔挑着担,我们几个人则七手八脚地帮着拿了一些物件,从村后的山坡上去,七拐八拐的,来到了一处向阳的山岗。叔叔阿姨和美凤在墓前忙碌着,我则牵着真真的手四处看看。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在这满目的葱绿中,是那样的鲜艳。
扫墓回来,我和阿姨说,明天我就回去了,阿姨挽留我再住几天。我知道阿姨的挽留是真诚的,绝不是客套,可是我已无心久留。
这天晚上,我再也不去留意美玉饭后去了哪里,吃好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美凤则仍然带着孩子来陪我聊天。中间她带真真去上厕所离开了一下,我无意中翻了一下她顺手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发现她的字,和美玉给我的信中的字十分像,一样的漂亮,一样的如行云流水,十分诧异。
回到绍兴后,收到了美玉的来信,信中无非是对我说抱歉,说,我们的经历,会是她人生中美好的回忆等等,总而言之,不知所云。只是发现,这次的信件,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笺上的字,与以往完全不同,字写得很烂,语句文理不通畅,还有很多错别字。
我忽然明白了!难怪一看到美凤的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以前的那些信件,都是美凤代为操刀。这次断情之信,美凤就不愿再代劳一下?
我有些恍惚。
(三)
初夏的夜晚有些闷热。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古运河边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河岸没见一个行人,只有运河里偶尔驶过一溜的拖运船,“突突突”的机器声将一片平静搅碎。也有夜捕的小船划过,船夫划着桨,激起潺潺的水声。
九零年那年,厂里选派我去杭电院委托代培,三年的时光在繁忙的学习中消逝而过,期间工厂也全部搬到开发区了。回到技术科一年了,似乎再也找不到先前的那种熟悉、安定的感觉。厂里今年要上新型捻丝机,技术科才五六个人,有些力不从心。厂部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两个月内研发出样机,否则工资奖金都得降一级,搞得人心惶惶。
沿着古运河边,是一条石条和石板垒成的纤道,时而与河岸连为一体,时而独立于河岸,在河流的一侧,形成一条一米多宽的石堤。石堤与河岸之间,则是一片窄窄的水域,船可以从石堤中间的桥洞进入,用来躲避大风大浪。
“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缘于这今年的流行歌,喜欢上了这纤道悠长的古运河,烦闷的时候,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长途跋涉从柯北跑到这里一坐半天。
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起身,沿着纤道向西,往柯桥方向走去。
纤道在进入轻纺市场地段时,一座新建造的拱桥横跨了运河和纤道。走上桥,看到桥拱端的水泥墩上四个字:“轻纺大桥”。桥的北面,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向开发区的方向延伸,望不到头,路的两边则是一片工地,一排排建筑物在脚手架的包裹中鳞次栉比,据说这是建造中的新市场。
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朱朱,让他叫几个弟兄出来吃宵夜,朱朱说等会九点钟在老市场那边的运河酒家集合。
下了轻纺大桥,再看西侧的纤道,却已经被一排建筑物覆盖。那都是一些酒店,在夜幕中灯火通明。走过四五家,最后一家就是运河酒家,纤道在这边重见天日。
九点准时,朱朱他们到了,两个摩托车三个人,还有两个都是当年钳工车间的好友陈康和沈建涛。选择了酒店门外的一个空桌子,点了麻辣烫。隔壁的桌子是四个女孩,围着火锅桌也在吃麻辣烫。
店门口摆着卡拉OK的设备,吃宵夜的客人不时上去唱一曲。隔壁桌的一个瘦小的女孩也上去了,唱的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声情并茂。只是唱到一半,忘词卡壳了。朱朱和陈康吹口哨喝倒彩,被沈建涛制止了。
“你还挺怜香惜玉的,真看不出!”朱朱取笑道。
“出来别惹事!”建涛低声道。
“喂,四个帅哥!”隔壁桌的一个略为丰满的女孩子和我们招呼,看来建涛还是有先见之明。
“有本事你们谁来唱一首!”女孩挑衅道。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么?开发区四大天王!”朱朱不屑地说。
“别闹了行不?”我说。
朱朱却把我拉起来:“磊磊,你上!”
都这阵势了,不就唱个歌?上就上。我站到唱台,想到那个流行歌。
“我唱《纤夫之爱》,你们谁和我来对唱?”
“切,我来!”那个丰满女孩自告奋勇上来。
没想到这女孩嗓音还真的不错,估计是卡拉OK的常客。一曲唱完,酒店内外的食客们鼓掌四起。然后是建涛和前面那个小巧的女孩唱了《心雨》。
一来一去,两桌人就熟了。
那个瘦小的女孩叫李丽,丰满的那个叫陶芳芳,还有两个,一个叫华华,一个叫小艳,都是仪表厂的。仪表厂是全民企业,一听我们是华丰厂的,小艳说,“乡镇企业啊!”
“乡镇企业怎么了?”朱朱不服,“我们车间工人年终奖都有七八千,你们有吗?”
我和建涛劝他别说了,那边李丽和芳芳也制止了小艳。
吃完麻辣烫,芳芳问:“等会你们要回开发区吗?”
“是啊,怎么了?”我问。
“能不能把李丽捎带回去?她家也在那边。”芳芳看了看座位旁的摩托车头盔说。
“只要你放心我们,保证安全护送到家!建涛,你送她!”我立马安排好了。我比较放心建涛,朱朱虽然人不坏,太油,抓不住。
“那你呢?”建涛问我。
“我有自行车骑来的!”
“钟磊,你留个电话,万一你们把李丽拐卖了,我好找你!”芳芳说。我给她留了办公室电话,她也给我一号码,说是家里的。
然后,朱朱带着陈康,建涛带着李丽,发动摩托车走了。三个女孩和我告别也走了,我去之前的停车场找到自行车,沿着轻纺大桥向北的水泥马路,骑行回去。
开发区的路途遥远,有路灯的一段走完,后面的是还在建造中的路,除了主车道已经完工,两边还是一片田野。半路上起风了,身上阵阵凉爽。只是很快又雷电闪烁,心想,不好,要下雨了。果然,没一会时间,豆大的雨点开始掉落,并且越来越来越密。黑暗中,借着闪电看到一处用篷布覆盖的堆积物,飞奔过去,钻进里面。里面堆的是水泥,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行路人也躲在里面,和我打了个招呼,差点把我吓个半死。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外面的雨渐渐停止,钻出篷布,找到自行车继续上路。
(四)
过了几天,芳芳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再去柯桥,一起吃麻辣烫。于是在休息日又去了一次,就我和她。时间还早,她陪我一起在古运河的纤道上散步。她说,纤道保存得最好的,还是柯西过去那一段,秦望一带,比较原汁原味。只是今天迟了,下次一定要去那边。
“我想体验一下我坐船上,你给我拉纤的感觉!”她说。
“好啊,只是没船,哪里可以借一条小船?”我问。
谁也想不出哪里有船借,就当是一个梦想吧。芳芳说她现在没在仪表厂上班了,留职停薪,在给她一个舅舅在老市场管门市,给了我门市的电话。
此后的日子,她没事就打电话过来,问我啥时候去。门市应该不忙,可是我很忙,工作任务紧,除了中午休息一下,基本上都是在车间里忙新产品。我告诉她白天不要打,要打,我可以在下班后等她的电话。后来又抽空去柯桥和她见了两次,她和我说,李丽也和建涛在交往。这家伙,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着弟兄们。
新型捻丝机在大家两个多月的努力下,终于出样机了,整个技术科都洋溢在成功的喜悦中。虽然超期完成,厂部还是给了我们嘉奖,还给我们每个人三天的轮休假。其实假期对我来说没什么用,除了偶尔回一趟稽东老家看看父母,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或者寝室。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安排个日子去柯桥玩了,而且入秋后的天气也比较凉爽。
和芳芳约好了日子,还是在那边一起吃饭,只是吃晚饭不是宵夜。饭后,我用自信车驮她去柯西,去看那边的纤道。芳芳的份量不轻,我自行车又平时不带人,骑起来有点费力。她问我为何不去买个摩托车,我说,我还想先积累点钱在柯北这边买个房子。
沿着104国道,到达柯西,古运河在国道的北侧,中间有菜地相隔。把自行车隐藏在一个瓜棚底下,就穿越菜地去运河边。菜地七高八低,她穿着高跟鞋似乎不太好走,一把牵住我的手臂,此后再也没有放开手。两个人在纤道上漫步,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一座横贯运河的桥,她说这就是是太平桥。
“要是每天晚上都能这样散步该多好!”芳芳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我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好像有一条木质的小船,赶紧推推她:“那边有船!”
“有人的吧?”她说。
我提议先过去看看,走进了,果然是一条小船,用一根短绳栓在石头上。四处张望,却没有人,又等了半天,仍然没人看到。
“我要坐船,我要你给拉纤!”她撒娇道。
可是那个绳子太短,拉不来啊!对,有办法了!我去河岸边的废弃的丝瓜棚里,拆来了一些塑料绳,接在小船的那根绳子上,然后扶着她艰难地下了船,在船头坐好,还教她用船桨做舵,抵消绳子的拉力以免撞岸。然后,我就把绳子搭在肩上,一路牵拉,做起了她的纤夫。中途,她还故意嗲声嗲气问:”哥哥,累不累啊!”
可是,绳子断了,我一个趔趄,差点冲进河里。那边小船失去了绳子的牵拉,漂浮开去。我赶紧教她用桨慢慢地划过来,然后再扶她上岸。没想到上来时她一脚踏空,大半个身子落入水中,只恨我身单力薄,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她一百零五斤体重的人拉上岸,自己的身上也几乎湿透。
我还得把船拉回老地方,她则在后面湿漉漉地跟着。远远看见有个人站在纤道上,看到我们,开始大声骂了。
“我就去家里拿了个东西,你们就把我的船拿去玩了,哪有你们这样的!”船主是个大叔,虽然我们一个劲道歉,还是唠唠叨叨说了我们半天,最后倒很善意地说,“天这么暗,出了事怎么办?”
我湿漉漉地骑着自行车,驮着湿漉漉的她回去。一路上,她说,先去她家,她家单独有个小房子,以前是她哥哥睡的,如今哥哥在纬二路有了新房,空着,那边有一些家里存放的旧衣服,先去换了衣服。也好,就按照她的指点,到了方家汇,下车推行,鬼鬼祟祟地进了第二排楼,拐弯,在一间底楼的房间里开门进入,关门再开灯。
她说她父母平时不来的,即使来,也只有母亲早上去公园锻炼、上菜场之后,差不多在九点以后了。她找来她哥哥的一套衣服让我先换上,只是衣服太大,我这样的身板,衣服里可以躲进两个人。
“你明天不上班,要不你就在这里过一夜吧!”她说,没等我同意就给我铺好了被褥。然后,让我躺倒床上去,背过身,叫我不要回头。我知道她要换衣服了,背过身听到她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一会,她说,好了,回头却看见她裹着浴巾站在床边,说冷,让我先让她进被窝暖和一下再穿衣服回家。
我懵懵懂懂地把被子腾出空间来,不敢靠得她太近,有些手足无措。
“磊磊!”她叫了我一声。
“嗯?”我扭过头去看她,她却靠过来,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我……(此处作者省去250个字)
(五)
夜已很深。芳芳身子卷缩着躺在一边,如老家冬日里祭山神时,那祭台上洁白的羔羊。
“磊磊,我和你说个事!”她把头靠过来。
“嗯?”
“我以前有过男朋友的,我不想瞒你。”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大一的时候,认识过一个隔壁学校的学长,她带我经历过人生起步的历程。
“后来怎么不继续了?”我好奇地问。
“因为他家是农村户口,我父母不同意,坚决不准我继续交往!”芳芳说。
她说她母亲原先也是农村户口,父亲是王星记的工人,因为母亲的农村户口,她的户口跟母亲,那些年因为户口的事,吃了不少苦头,前几年好不容易把户口都弄成供应户,所以,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找个农村户口。和男友分手后,家里给她介绍一个东凤酒厂的男孩,但她也始终没答应,这么耗着。
“我也是农村户口!”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看来我们也不会有结果!”
“不,这次我不管他们了,我一定有办法的!”她很坚定。
傻妹妹啊,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催促着她赶紧回家去,一个女孩子回家太迟总不好,她才磨磨唧唧地穿衣出门。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就被她吵醒,已经给我买好早饭。等我吃完,让我先不要出去,自己开门探出去两边看了看,才让我推着自行车走,让我不要回头。拐弯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她也关了门走了。
此后是她哥哥的新房子安装灯具,她骗她父母说,我是她同学,让我过去帮着安装灯具。后来她哥哥结婚的时候,让我一起去喝喜酒,还和她母亲说,我家里比较远,让我在那个小房子里留宿。
此后两个人见面,不是麻辣烫,就是去郊外散步。有时候也去走走纤道。只是总觉得这样的交往,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那天我尝试着说分手,她哭着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后来,我再也不敢提分手两字。认识她很快也一年了,我们还是处于地下的状态。
这一天她非得让我出来,见面的地点是轻纺大桥。见到她时,看到她拿着一大捧鲜花,放进我的车篮子里。她说,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原来如此。
她提议去柯岩那边走走。于是,她坐到我的自行车后,双臂环在我的腰上。穿过铁路道口,是一段没有路灯的水泥路。一路上,要我唱歌给她听。
突然,自行车笼头往前一沉,一刹那我只感觉自己整个身子跟着车子掉落下去,嘴巴磕在一处硬硬的地方。等压在我身上的她挪开后,才搞清楚自行车前轮掉进了一个没有盖的窨井里。我发现嘴巴里咸咸的,还有几粒石子。黑暗中用手一摸,黏湿的一片。
那嘴巴里的不是石子,是我的牙齿。
“我的牙齿好几个掉了!”我捂着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她立马哭了,只说“怎么办怎么办”,手足无措。
此刻我开始冷静下来,嘴唇和牙床开始刺痛,蔓延开来,四处看看,没有人影。一会,听到摩托车的身影,又看到了灯光,灯光近了,摩托车的人下车来,问了情况,让我们等着,他骑车走了,没久,他又骑回来,后面跟着一辆三轮卡,扶着我上去,让三轮卡送我去轻纺城医院。
检查的结果是门牙少了三颗,牙床骨裂,上嘴唇需要缝合。值班医生打电话去把休息在家的另外一个医生叫来。大约等了二十来分钟,那个医生到了。两个人七七八八准备好东西,然后让我躺在牙科操作台上。等我躺好,一张白布盖到我脸上,只在嘴巴的部位留个洞洞。只听得俩医生一边用工具拨弄我的伤口,一边在讨论:
“这块组织好像分离了,恐怕不能接活了!”
“不接上去,那不就豁嘴了?年纪这么轻,那就完了。”
“那要不接上去试试看吧?麻药不能打了,打了接活更困难了!”
最后决定不打麻药,让我无论如何得忍住。
第一针扎下来,感觉撕心的痛,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操作台,以免身体忍不住扭动。缝了三针,我含糊地问,还有几针?医生回答是最后一针了。可是这最后一针,好像做了很久。最后,总算缝合完毕,白布也拿走了,医生边收拾边和我说,缝了九针。然后交代芳芳去付款结账,这边又交代我还要去挂消炎点滴,后面需要每天去挂。
输液大厅里只有我们几个人,这时我才看到摩托车的好心人,年龄比我稍微大点,虽然是个男的,却留着一头长发,后面扎起来。我无法说话,用眼神向摩托车的好心人表示感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告诉我说他是他在笛扬路开了一家摄影店,今天是去给喜事人家拍现场,回来路上凑巧碰到我们,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他了我一张名片,然后就走了。我看到名片上的名字:谢若非。
芳芳去打电话给建涛,等我输液完了,朱朱和建涛也到了,是叫厂里的小车司机开车来的。芳芳简单说了下前后经过,大家都没多说什么,让芳芳先自己回家,然后我们也坐车回去。一路上,建涛关照小车司机不要在厂里说出去,又让朱朱我帮找个理由请个假,也没让我回厂里宿舍,车子直往建涛家。
建涛家是两间自己建造的三层楼房。开门进去,开灯,然后让我坐下,建涛去楼上又把他妈妈叫起床来,给我去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叫朱朱他们回去了。
平时没事的时候,经常来建涛家玩,也经常蹭饭吃,他父母待我和自己的父母一样。等我躺下,建涛妈来问我要不要喝水,又自言自语说,“这样子水也喝不来了,饭也吃不来了,那要饿的啊!咋会弄成这样?”
建涛进来叫他妈别说了,让她去睡了,然后交代我也可以睡了,有事叫他就是了,帮我关灯、关门。
(六)
建涛家一住一个礼拜。
每天早上,建涛妈妈给我热好牛奶,让我用吸管插进嘴巴里喝,然后自己上班去了。中午我自己用热水把牛奶瓶浸热了喝。然后,等建涛回来,摩托车带我去开发区医院挂盐水,再带我回来,又去上班。
头几天伤口很肿,吸管勉强能插进去。后来肿消下去了,嘴巴能稍微开一点。我就去厨房找有啥可以吃的,看到一碗熟的腌白菜,用筷子夹起一片菜梗,慢慢塞进嘴里,慢慢地嚼,心想,人间美味莫过于此!
期间建涛带李丽来看过我一次,看到我的伤口,李丽的眉头皱起来了。李丽告诉我,这几天芳芳家里管得很紧,压根就出不来,电话也不敢打,让我先安心养伤。
那天朱朱和陈康也来看望我,给我买来了一些牛奶。朱朱说厂里弄了一块地,在造集资房,是套房,给我报了一套两房一厅的,很便宜,出两三万就可以了。朱朱是厂长的亲戚,他做事基本上不太会落空。我很感激他,多年的弟兄。
拆线那天,我没让建涛来,自己路边打了个三轮卡去医院的。开发区医院的医生左看右看,摇摇头,说,结痂太厚,看不清线,让我去原先缝的医院。
于是我又回来,很沮丧,我不想去柯桥。忽然想,我自己试试可不可以拆。就到建涛房间里找工具,翻箱倒柜的,找到了一小瓶酒精、药棉、一把剪刀和一个镊子,还有一面镜子。酒精和镊子应该是厂里拿来的,那时候我们都会拿厂里的一些小物件用用。
建涛一家人都上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镜子放在阳台的扶手上,又把镊子和剪刀反复用酒精擦拭。对着镜子,我先把厚厚的结痂一小块一小块抠掉,露出一个线头,剪断,再用镊子拉出来。到最后一个线结的时候,无论如何线头拉不出来了,又不能用力。后来,忽然想,拉另一头,一试,却很轻松地拉出来了,全部搞定,我松了一口气。
照照镜子,发现有一些血渗出来。再看看自己这张脸,好像瘦了好多,张开嘴巴,门牙缺了三颗,豁然一个大缺口,加上伤口在,无比的凄惨。心绪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去找了一根烟抽,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良久。
晚上建涛妈给我煮了粥,还有豆腐之类一些比较软的菜。我说我要回宿舍去住了,而且,请假也不能时间太久,总得去上班。建涛一家竭力挽留,但我不想再麻烦他们。
建涛带我回厂里宿舍,又帮我买来一箱八宝粥。他告诉我说,和厂里说是我遇到了一个小的交通事故,让我自己不要说漏嘴。我在宿舍休息了一天,就恢复上班了。请假半个月,工作堆积如山。好在科里的同事们都热心帮我,慢慢地都理顺了。
芳芳一直没来电话,也没来信。我想打电话到门市,又不敢。门市里她表妹也在,怕她不方便。伤口慢慢地愈合了,心里却开始忐忑不安,我总觉得,将来一片茫然。
期间我根据谢若非名片上的电话,打了个电话过去,口头上表示对他那天晚上热心相助的感谢,并再三说要请他吃饭,他说吃饭时间他都在店里忙的,不在店里那么就是在外出服务,我说,一定要请,白头没时间,可以晚上宵夜。客套了一番,他说,以后可以作为朋友常来常往,有空去他的摄影店玩。谢若非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很富有磁性。
朱朱和我说,集资房基本定下了,让我准备好钱。翻看了一下存折,已经有三万六了,应该没什么问题。房子要明年才能造好,年终奖和以后平时积攒的,可以把房子简单地打扮一下。
整整过去了一个月,芳芳忽然来信了。信中问我伤怎么样?牙齿有没有补好?她让我安心等待,最近家里门市里打电话都不方便,有事会写信给我。收到信,我却不知道回信寄到哪里。
于是我就很茫然的等待中,此后她却没有来信了。一直到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那天傍晚一个显示是谢若非的摄影店号码的电话,接起来,却是芳芳。她说摄影店就在她每天回家的必经路线上,所以今天她拿了两瓶酒一条烟,送给他表示感谢。原来这样!
她说,这几个月,她父母一直在逼她,让她答应和东风厂的那位。但她始终不应允。因为不知道和我怎么说,就没和我联系,让我不要灰心,她一定会抗争到底。然后又和我说,必须在柯桥街上买房子,这样到时候也可以作为说服父母的一个条件。想想也对,总不能让她将来住到开发区来。然后又问我牙齿有没有补好,我说已经补好了,烤瓷牙,花了一千五百块。她说补好了就好,她想让我去她家里见见她父母,不管如何,让我自己去努力争取一下。
我说,我有什么口信,我会打电话给谢若飞,让她以后下班的时候路过摄影店门口晃一下,如果有口信,谢若飞会转告她。
十月份的时候,工厂开始进行人事调整。这时候工厂的名称改为“华丰机械公司”,因为政府有科研产业的扶持政策,为了享受政府补贴和税收优惠,又设立了研究院,把技术科一分为二,一部分仍然留在技术科,承担生产一线的技术实施,另一部分划到研究院,负责设计制图以及售后技术指导等。我刚刚助工职称审批下来,就被安排到研究院,在公司临街的大楼里划出一个楼层,挂了研究所的牌子。
沈建涛则从班组长升任车间主任,朱朱在销售部混到副职,把陈康也弄到销售部了。为庆祝升迁,建涛请哥们几个在小饭店聚餐。
席间,我和朱朱说,把我的集资房的指标给陈康。朱朱大为不解,问清了缘由,大骂我一顿,说,我这样不值得。虽然他也希望我能和芳芳修成正果,但事情发展下去,怕未必如愿,到时候鸡飞蛋打。当然,最后还是只能依了我。陈康则很感激,又不安地问我,让我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我说,兄弟一场,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七)
芳芳又来电话了,说这几天得安排去见见她父母。我非常忐忑,仿佛就是去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和建涛说了一下,建涛的意见,先几个人一起碰个面合计合计。就想到去柯桥吃宵夜,顺便请谢若非也一起聚聚。
这天晚上,建涛摩托车带我去柯桥。时间还早,就先到谢若非店里,顺着门牌号找到了,在笛扬路上,门面有些大,门头上写着“美好时光摄影”,底下是一排玻璃罩面,一侧是两个婚纱的造型模特,一侧是玻璃店门。进门看到一幅巨型的艺术照,是一个天仙般的美女的半身像,只是那照片中的眼神看上去似曾相识。
摄影店一楼门面不大,一个楼梯盘旋而上,深不可见。我在楼梯口叫了声“谢大哥”,一会,谢若非从楼梯里走下来,说,还有一个顾客,让我们下面坐会,说完就上楼去顾自忙去了。大约到九点的样子,总算结束下楼,他和顾客交代了一下,然后拉着我和建涛并排,让员工给我们三个拍了个合影,又和员工交代了工作,就换了件外套跟我们走了。
摩托车扔在他的店门口,三个人一起步行去运河那边的老地方。一路上他问了我一些近况,东扯西扯,就到了目的地。
等选好桌位、点好火锅料,芳芳和李丽也到了。芳芳示意我一下,我就跟她走到店外房子后面背影处。
芳芳旋即紧紧抱住我,趴在我的肩头抽泣。我拍拍她,说,“别,被人看到的!”她没理会我,良久才放开,又把我拉到亮光处,看我那伤口,让我张开嘴巴看修补好的牙齿。又不管人来人往的抱着我亲了一下脸。那边建涛大声叫我们,故意捣乱,于是我们就回去落座。
五个人除了李丽,都满了酒杯。我端起酒杯敬谢若非,一口干完。然后大家客套了一下,边吃边聊。
“你和磊磊的事,你和你爸爸妈妈说起过没?”建涛问芳芳。
“一开始不知道的,后来,我表妹,就是和我一起在门市的那个表妹和我舅妈说了,因为经常看到我在打电话。这样,后来我妈也知道了。”
“他们什么意思呢?”建涛又问。
“主要是磊磊是农业户,别的应该不是问题吧!”
“你妈也是的,农业户又怎么了?建涛也是农业户,我爸妈就没有反对过!”李丽在一旁说,“再说,你和你妈不是以前也是农业户吗?现在倒好,嫌弃了!”
“我妈的意思,就是说以前是农业户,苦头吃够了,所以,不能再找农业户了!”芳芳辩解道。
“那这个户口的事情,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变的,如果你爸妈坚持,你怎么打算?”建涛问。
芳芳无言以对。谢若非一看冷场了,赶紧给大家倒了酒,一起干杯。酒杯放下,他感慨道:“为什么一份好好的感情会如此磨难?”
“谢大哥,你也还是一个人吗?”我好奇地问。
“说来话长,刚才你们应该看到店门进来的那副艺术照吧?那就是我当年在海南岛时的女朋友。只可惜,那时我接了一单写真私拍,被人举报了,然后就被公安局处理了。因为这个事,她说我人品不好,和我分手了,此后我就独身到现在。”谢若非一声叹息,端起酒杯一干而净,“你说,换现在,拍个写真啥的,不是挺正常的?才几年的时间!”
“告诉大家一个事情。”李丽忽然说,“我决定辞职了!”
“干嘛?好好的干嘛辞职?”芳芳很惊讶。
“你不是也没去仪表厂上班了吗?”李丽反问。
“我是留职停薪,随时可以回去的,你辞职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工龄好多年了,我的工龄没几年,不可惜!”李丽说。
这时建涛接过话来:“我和公司里说好了,让李丽到安装车间,这样,她就不用在柯桥住宿舍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建涛和李丽已经十拿九稳了。
“祝福你们,李丽建涛!”芳芳也端起酒杯敬了一下,也一干而净。他们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却还在半天里飘。一想到这个,我也干掉了一杯。
一来二去,大家酒都多了,说话也放开了很多。
大家的建议,让我尽管大胆地去芳芳家,芳芳必须得坚决,让我也必须坚决。
“实在不行,我大不了门市部也不待了,我也跟你去你们公司!”芳芳说。真是傻话,她那两个舅舅,都是在老市场里开门市,财大气粗的,恐怕她跟我跑了,没这么太平吧?
几个人把一箱25瓶的啤酒吃得只剩下七八瓶,就说结束了,我去买了单,然后一起步行走回去。芳芳显然有点多了,走路都得李丽扶着。这边谢若非也多了,我扶着他走。到了摄影店门口,谢若非倒还能用钥匙自己开门,然后说,他就睡店里楼上,跟我们说了下注意安全,就自己进去关门上楼了。这边李丽说她会送芳芳到家然后再会宿舍的,说太迟了我们路还远,让我们先回家,于是我和建涛就自己先回去了。
过了一个礼拜,芳芳打电话来让我晚上去她家。那天还是建涛送我到柯桥,一直送到融光桥,摩托车开不过去,让我下车了,建涛掉头去仪表厂宿舍找李丽,说一个小时后在还在这里等我。走过融光桥,沿着河边老式的翻轩廊下走过去,芳芳已经在路口等我,见到我先抱着我吻了一阵子才放开继续走。七拐八拐,到一幢楼前,上三楼。这是旧式公房,朝南的一面是一条长长的阳台,每户的入户门都在阳台上。走到西面到底,是她家,房子不大,一个客厅两个卧室。其中一个大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开着,昏暗中看到两个人影坐着。我刚想打招呼,芳芳把我拉进了旁边她的小房间里,然后自己去隔壁大房间。一会,芳芳妈过来了,和我笑笑,让我坐,她自己也坐下,又让芳芳去隔壁她爸那边。
“阿姨!”我礼貌地叫了一声。
她还是一如以往的和善的笑容。她说芳芳和她说过我摔了的事,仔细看了下我的伤口,也让我张开嘴巴看看牙齿。然后问我老家在哪里,父母兄弟姐妹情况、读书读了多少,在这边有没有房子等等,我一一作答。
“其实,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说。”她忽然话锋一转,“去年其实已经给芳芳定下了的,过了一下小帖,是东风厂里的,人也蛮好,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他话不来,要我们退掉。后来我知道她和你在来往,我没说,我和你坦白说,只要人好,她自己喜欢,我也不想来反对。”
“主要还是个户口问题。”她继续说,“芳芳应该和你说起过,我以前也是农业户,儿子跟他爸爸的户口,芳芳跟我都是农业户,以前粮票不够,还要从娘家去弄米,真的吃苦头。”
“可是现在好像户口也没多少区别了吧?”我怯怯地说。
“这个难说的,说不定政策又变回去了!对了,你有没有打算在柯桥买房子?”
我刚要回答,隔壁传来一声清脆的东西砸碎的声音,应该是花瓶或者烟灰缸之类的器具砸地上了。
“你找来找去又找一个老农民!”芳芳爸在隔壁吼道,芳芳妈则脸色紧张地走过去了,然后,芳芳抹着眼泪回来了。
我和她说,我走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家。走到楼下,她追上来,死死抱住我,抽泣着不让我走。
(八)
“你别走好吗?”她哭着说。
“我不走?你觉得我还能留下?”我反问。
她没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不放开。
“芳芳,你回家里来,你爸在发火了!”楼上阳台上她妈在叫她。她仍然不放手。
“你先让我回去吧,我们都好好想想,好不好?听话!”我拍拍她的肩,“我等你电话!”
她总算放开我,叫我回去路上小心,然后抹着眼泪上楼去了。我向融光桥那边走去,过桥,建涛还没来,就点了根烟坐在台阶上发呆。
两根烟抽完,建涛来了,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没回答,只是给他一根烟点上。他看出端倪,也没说啥,两个人默默抽完烟,启动摩托车送我回公司。
芳芳给我来信了,告诉我的情况是,她妈妈基本上没什么问题,现在就是她爸爸,丝毫不肯松口。那个东风厂的男孩,隔三差五来她家,很烦。让我一定要有耐心等她说服她爸爸。可是那天晚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觉得压根就不太可能。
研究所新进了一个人,姓张,是山东人,老总从另外一个公司里挖来的“墙脚”。他是工程师职称,直接任命为副所长,我和他一个大办公室,只是中间用一道屏风作了一个间隔。张工高高大大的,却一脸和善,逢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
12月份公司又要上新产品了,涉及到新的电控系统,公司外包给了浙大下面的一个研究所,公司让我去浙大那边,和那几个教授一起协助做系统,便于将来公司在安装调试的时候跟进,为时半个月。在浙大里面的一个内部宾馆安顿好,打了个电话向张工汇报。此后的几天,基本上每天研究所和宾馆之间两点一线,忙忙碌碌,回到宾馆,洗洗弄弄完毕倒头就睡,倒是过得没心没肺。
那天回宾馆都晚上九点多,到总台的时候,总台阿姨说我的家属来看我了,在我房间里。我很诧异,这不可能吧?邪门!
我满腹疑惑,到房间门口,小心翼翼敲了几下门,一会,门开了,却是芳芳。
“你怎么来了?”我很惊讶。
“怎么,你不高兴?不想我来?”芳芳撅起了嘴。
“不是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打了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我就直接找到你单位,那个张工告诉我你的地址了,我还会找不到吗?”
“你不回家,你爸爸妈妈那边不要紧的?”
“嘘!”芳芳打着手势,“今天我们啥都不要说,不要管,好不好?我想今晚我好好陪陪你,今晚就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问她晚饭吃过没,她说在旁边的小餐馆里吃过了。于是两个人洗漱上床。
这一夜,芳芳很狂野,仿佛要把我吃了一般。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芳芳已经走了,给我留了个纸条,写着没几个字:“我先回去了,谢谢你给我的爱!”
为什么要说谢谢?莫名其妙!
回到公司后,一直又比较忙,顾不上和芳芳联系。元旦休息两天,第一天我回稽东家里去,好久没回家了,看看父母。下午忽然建涛打电话到家里来了。
“磊磊,芳芳要结婚了!”建涛急促地说。
“结婚?和谁结婚?”我有点懵。
“那肯定不是和你啊,李丽和我说的,农历十二月十二。她给你带来了芳芳的一封信,我到宿舍找你,门卫说你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我本来明天想去柯桥找她的,好了,也不用找了,省事了,我在家休息几天吧,你给我去张工那边请两天假!”这时候我开始平静了,“那封信,你就给我扔掉烧掉都可以!”
“磊磊,你还是回来吧,别想不开,你明天回来,你坐车到城北桥,我来接你,就这样!”建涛说完就挂了电话。
想不开?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或许,这才是最好的解脱。我“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可是身体却不争气地瘫软下来,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回过神来,点上一根烟。
第二天我还是回公司了,怕留在家里父母多想。
建涛在城北桥车站用摩托车把我带回宿舍,天太冷,一路吹来,浑身都冻透了,手冻僵了,心也冻僵了。到宿舍房间里,建涛把芳芳的信给了我。
拆开,芳芳写了整整一页:
磊磊:
很对不起,我在最后的时刻没有坚持。我最终屈从了父母,再过一个月,我要嫁给那个人了。
我知道,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就是到现在,到此刻,我的心里仍然只爱着你!
可是,你我一年多的感情,虽然甜蜜,但是很辛苦!你很累,我更累!为了你,我要面对父母的反目,要面对几个舅舅的轮番指责。
……
信封里还有两张那天谢若非和我、建涛三个人的合照,应该是谢若非让她转交的。
读完信,我用打火机点着,烧了。然后把照片给建涛一张,自己留一张放到抽屉里,和那张谢若非的名片叠在一起。
默默地坐着,两行眼泪却不争气地下来。
建涛也默默地陪着我坐着。一会,问我想不想喝酒?见我没反应,自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提着一大袋的食品和几瓶酒。
哥俩一直喝到下午两三点钟样子。酒多了,醉了。我哭着,唱着,觉得自己疯了。建涛帮我脱掉外衣,安顿到床上,自己也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切都结束,也是一种结果。第二天,我很平静地去上班,脑子里不去想除了工作之外的别的事情。
中旬,那天傍晚,刚要下班,电话响了,接起来,却是芳芳。
“磊磊!”那边叫了一声。
“什么事?”我冷冷地问。
“我想见见你,今晚!”
“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磊磊,别这样好吗?我真的想见见你,我想喝酒,你陪我再吃宵夜去,陪我喝酒去好吗?”
“你找别人去吧,我不会再来柯桥了!你找谁喝酒都可以,找谢大哥也行!”
“好吧,那我找谢大哥去!”芳芳把电话挂了。
我去食堂吃过饭,又回到办公室。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到摄影店,谢若非说芳芳是约了他去宵夜,问我来不来?我说我不来的,他又问是怎么回事?我没和他多说。
十点多的时候,我打电话到摄影店,本想向谢若非问一下她有没有喝醉,没人接。十一点,还是没人接,十二点,还是没人接,一直到一点钟没人接,我回宿舍去睡了。心想,她已经要嫁作他人妇了,还与我何干?
(九)
过年回家住了几天,就回公司宿舍了。食堂放掉了,自己用煤气炉每天做饭,期间建涛他们这些弟兄轮番着请我去他们家里吃饭。然后又很快假期结束,复工。
没有了芳芳的日子,倒也过得空洞又清闲。李丽春节后开始在公司的装配车间上班了,偶尔哥们几个聚餐的时候,她也一起来。
公司的集资房完工分配了,陈康拿到了集资房,很开心,一个劲地说谢谢我,又安慰我说,下一次还可以争取的!朱朱冷笑道:“下次,猴年马月的事!”
是啊,想到这个,我觉得我是该去镇上买一套房子了。趁着休息天,陈康和朱朱两个陪我去街上看看那些房介的水牌。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套六七十平方的两居室,居然只要三万多点,位置在寿家山上,看看房子也不错,十多幢房子一溜排在山坡脚边。只是房介说,没有房产证的,但肯定不是违章建筑,又把东家叫来,东家给我们看了好些房子的手续,看上面有几个政府的印章,想想应该没问题,就成交了。
等弟兄们帮我把这套二手房收拾干净,又七手八脚帮我把宿舍里的东西搬到这里,正式入住已经是四月份了,春暖阵阵。早上起来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上开出好几处映山红,红艳艳的。
我想起了美玉。那年一别,竟然7年了。这七年,该发生多少故事?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想,她或许应该已经成家,甚至已经做妈妈了。我鬼使神差地居然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到原先的地址。信中无非是问候一下,平静地叙叙旧事,然后把我办公室的电话也写上。
信寄出,石沉大海,此后也就忘了这事。
入秋,建涛和李丽结婚了,我们弟兄几个给他做伴郎,迎亲车队开到李丽家,我们几个陪建涛上楼去找新娘子。新娘子在二楼的房间里,穿着婚纱,就像画册里的仙女一般美丽。我忽然想到芳芳会不会也在喝喜酒,万一碰到了,会不会尴尬,就忍不住问李丽。李丽说她没有来,因为刚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应该还在月子里。还挺快的!
晚上酒席上,大家都问我什么时候也给大家喝喜酒了,我笑笑,不理他们。然后是一起恭喜建涛李丽早生贵子啊啥的,反正,都是满满的祝福。并且说好了,以后生下来的孩子,都得叫弟兄们干爹。
时间过得很快,每天除了工作,下班就一个人回到寿家山,弟兄们叫我去玩或者喝酒,也很少去,似乎是道人闭关修行。然后,就又是过年了,回稽东陪父母,听他们唠叨。
正月初三那天,朱朱打电话到家里说建涛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去。
我问他是什么事,他不肯说,只是说到公司再说。那天刚刚有个亲戚来我家做客,开着一辆桑塔纳车,我让他帮我送过去。
心急如焚赶到公司的时候,却是晴天霹雳的场景!
建涛在铜材仓库里,被倒塌的货架压住,不幸遇难!
建涛的遗体被放在仓库旁边的一个空地上,盖着一块白布。我想去拉开白布看,工友们不让我看。
兄弟几个抱头痛哭,哭完,平静下来,忽然想到李丽,一问,她在我来之前就晕倒了,已经被急救车送到医院了。
问了一下,今天是建涛和另外一个同事值班,听到铜材仓库里有异常的声响,怕有人偷铜材,两个人一前一后开门进去查看。没想到,那声音其实就是货架不堪重负脱焊的开裂声,货架倒下来的时候,建涛来不及躲避,被滚下来的铜棒砸中……
公司很快和建涛家谈好了赔偿的事情,赔了二十多万。然后是送建涛到殡仪馆火化。当放着建涛遗体的推车被推入那去火化炉的长长的通道时,李丽又一次昏厥。
接下来是把骨灰安放到新买的墓地。墓地就在开发区附近的一个小山边,一个小小的墓位,居然要万把块。
建涛走后,李丽就没有再去公司上班,住到了娘家。建涛妈和我们说,李丽怀孕了,她怕李丽会去把孩子打掉,求我们弟兄几个去劝劝她。我们这些男的也不好意思和她开口说这些,就让陈康的女朋友和朱朱的女朋友去说。带回来的消息是,李丽没打算去把孩子打掉,说建涛已经不在了,孩子一定要平安生下来。建涛妈听到这个消息,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建涛父母说摩托车没人用了,放着也是烂烂掉,要送给我。我要给他们钱,横竖不要,我只好作罢。
入夏了。这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似曾熟悉的声音,她说她是美玉,收到了去年我给她的信,才打电话来跟我联系。我这才想起去年给她写的信。
她电话里解释说,我走了的第二年,美凤就离婚了,然后姐妹俩跑到海南岛去,做了几年的房地产生意,今年刚刚回来,看到了我时隔一年的信。她说过几天要去在杭州的大姐那边玩,顺路来看看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没告诉她我的情况,只说,来了再告诉你。
约好的日子,她如期而至,直接找到我的办公室。
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要不是事先约定,我几乎认不出来。除了身材恢复到17岁那年的纤瘦,以前的短发变成了长发飘飘,清秀的面容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清纯,平添了许多沧桑。
她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这是我的小姐妹,小陈。”她介绍说。
小陈礼貌地和我笑笑。
看时间已到中午,我提议还是先找个饭店吃饭。去饭店的路上,看着她趿着拖鞋,走路时身子如杨柳丝一般扭摆。
“你能不能正常走路?”我笑着说。在保守的绍兴人眼里,这样的姿态会被人误会的。
“她一走路身上就没骨头的,改不了了!”小陈笑道,顺便使劲用手掌拍了她的臀部。我赶紧说,“别闹别闹,这一路上很多人认识我的!”
两个人丝毫不理会我,一路上仍然打打闹闹,一直到我预定的饭店。
“帅哥,今天一拖二了?”门口饭店老板娘远远看到我们过来,拿我开涮了。我赶紧解释,只是多年前的老友来访,老板娘遂收回正形,问我点什么菜,一脸坏笑。我吩咐她给我安排差不多的菜,口味清爽点就可以了,然后她给我们安顿到一个包厢。
(十)
“你还好吗?”饭间,我先问她。
“你怎么样?”她没回答,反问我,“你说见面了告诉我的。”
我想了一下,说:“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做爸爸了!”
“我早就猜到差不多就是这样。”她似乎很淡然,可是分明看到她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她又问。
“我想见见你。”我说。
“可是我是才看到你的信。你为何不等我呢?”她虽然还保持着微笑,语调却显然有点激动。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小陈,她装作没听见,若无其事地顾自在吃菜。
“那年,你都不理我了,我还等得住吗?”我辩解道。她沉默良久,又说,“那为什么电话里不和我说?”
“我怕我说了,你不会来看我了!”
“你为什么还想看到我?”
“我来景宁的时候,灯光太暗,根本就没看清你的脸。”我实话实说。刹那间,她的笑容僵住了,眼睛一红,两颗泪珠滚落下来。
“不说这个,吃菜吃菜!”我赶紧道。小陈也递过来一张纸巾给她,然后说,吃饱了,去外面透透空气,放下碗筷顾自去包厢外了。
小陈一走,我们俩却也好久不说话,默默地把饭吃完,又叫来老板娘把桌子收拾了,上茶水。
“我只是想知道,我来景宁看你,你为何不理我?”我又问。
她的脸侧过去,眼睛看着窗外,没回答我。
“以前你给我的回信,是你写的吗?”我再问。
“二姐写的!”她回答,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其实后来我也知道了是美凤写的,你的字不是那样的!”我说。
“不是这样的!”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责问道。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辩解道:“其实,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是我给你写的回信,可是我的字写得不好,我就让二姐给抄了一遍。后来,每次给你的回信,都让她抄。二姐说我的话写的不好,开始给我修改,慢慢地,她开始根据你的来信自己发挥。到后来,我根本就跟不上你们两个的节奏了。”
我恍然大悟。
“我后来越来越感觉你离我遥远了,我很害怕,我甚至都差点弄不清,到底是我在和你交往还是二姐在和你交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后来你的来信,我不让二姐回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回,只好时间拖得久一点。没想到你后来跑到景宁来了。”
“你来景宁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造化弄人啊!”听完她的解释,心中五味杂陈,仰天长叹。
是啊,这些年来,我放不下的,到底是眼前现实中的美玉,还是那用文字构画的美玉?可那分明不是美玉而是美凤。顿时满脑子乱如麻,找不出一丝头绪。
“你们后来怎么跑去海南岛了?”我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海南的德府地产吗?”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德府地产是海南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海南房地产高涨时期,德府地产也盛极一时。只是去年海南发展银行破产,牵连出一系列的金融案,海发银行一个支行的美女行长也因此锒铛入狱。与美女行长一起落马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这家德府地产的掌门人雷政。当时媒体广泛作了报道,所以耳熟能详。
“雷政就是我后来的二姐夫。”美玉说。
我顿时惊讶不已,美凤做事果然大手笔!且听美玉娓娓道来。
美玉说,我离开景宁的第二年,美凤也如愿以偿和真真的爸爸办好离婚手续。其实,早年美凤读中专的时候,就有一个人追她。那个人,就是德府地产的雷政,那时候雷政还在家乡,凭着他老爹是景宁县政府的领导地位,开了一家物资贸易公司,通过官方的条子,倒腾紧俏物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雷家四兄弟中,雷政是老大,四兄弟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是美凤中专的同学,所以雷政认识美凤,并且为之着迷,非美凤不娶。只是美凤看上去柔柔的样子,内心却极为刚烈,与美玉的外强内柔恰恰相反。少女时代的美凤,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一个比她大八岁的人,更何况吴家是汉人,而雷家却是畲民。后来中专毕业,美凤分配进浙南制药厂,没多久就结婚了,雷政也就死了心,也结婚了。后来不知怎么又离婚了,之后一直独身,可谓是钻石王老五。
后来雷政听说了美凤离婚的消息,又通过他妹妹来找美凤。此时的雷政早已不再倒腾物资,而是在海南岛开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也就是德府地产。为了追到美凤,他开出的价钱是,将德府地产的20%的股权划到美凤名下。美凤开玩笑说,要不给美玉也10%的股份,她就答应了。万万没想到的是,雷政冲冠一怒为红颜,居然咬咬牙同意了。倒是美凤一言既出,搞得无法收场,后来想想,也难得他一片痴情,再说也难得他不嫌弃美凤带着真真,于是顺水推舟,姐妹俩都进了德府地产的股东会,把真真寄放在她外婆这里,浩浩荡荡开拔海南岛。
可惜好景不长,93年初,美凤发现了雷政和海发银行的一个支行的女性行长关系不正常,甚至被美凤拿到了真凭实据。雷政百般辩解,说,只是为了融资相互利用,逢场作戏。以美凤的个性,断然无法包容。雷政不想离婚,却又经不起美凤天天在公司折腾,只好应允。姐妹俩在公司的股权则全部退出,换得几百万的现金外,还有十来套的住房折抵。
此后,海南岛的房地产开始出现危机,德府地产的资金链在房市崩盘的大潮中岌岌可危。雷政还试图力挽狂澜,利用和美女行长的关系,通过造假等手段,违规融资,但此时的地产业已经是一个可怕的黑洞,最终大势已去,东窗事发。
一个人的兴衰起落,其实也恍惚间的事。如《桃花扇》中说的,“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十一)
“你们没有受牵连吗?”唏嘘间,我忽然想到这个。
“房市崩盘前,公司虽然也融资,但那时候并没有违规。”美玉说,“后来是他不甘服输,所以导致越陷越深。”
因为那十来套一时解套不了,姐妹俩一直在海南等待转机。雷政出事后,美凤也念及夫妻一场,在外面为他四处打点。今年春节后,海南房市出现回升,总算把那些房子脱手,于是姐妹俩重新回到了家乡。
“这几年,你没有遇到对你好的?”我好奇道。
“有!”她倒不回避,“遇到过一个人渣,开始很好,后来……不说了不说了!”
“那以后你们怎么打算呢?”我又问。
美玉说,美凤以前在浙南制药厂的一个同事,要去深圳投资开药厂,来邀请美凤一起合作入股。美凤想去,只是想让美玉也一起去。
“那你去吗?”我问。
“我想不好!想去,可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虽然有姐姐在,但那种孤单,那种感觉,真的只有自己有数。不去吧,在家乡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找个伴的!”我若有所指。
“你跟我一起去深圳发展吧!”她沉思良久,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背。
“我给你打工吗?”我笑道。
“不是不是!”她连连解释道,“我入股的股份可以给你一半的。”
我怔了一下,笑问:“你这算是包养我么?”
“你混蛋!”她怒了,随手抓起桌上的纸巾盒,狠狠地扔过来砸到我头上,一如十七岁那年的刁蛮。然后,脸扭向窗口,不理我了。
“看到你去年的信,我以为你这么多年还没把我放下,可是我错了!”良久,她沮丧地说。
“不是的,这些年,我的确一直没有把你放下。可是,傻妹妹,过了这么多年,你我还是当年的你我吗?我们还能回到仙驾桥的那些日子的感觉吗?”
“你还是原来的你,或许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她哀叹道。
这时候小陈进来,问什么时候走,怕迟了没了班车。美玉让她再等十分钟,她又出去了。
可是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相视而坐。等我抽完一根烟,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们到高桥,那边有去杭州的车路过。”
从饭店到中巴站再一路到高桥,美玉始终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苦瓜脸。期间,小陈笑问,“什么状况哦?难得见一次面,至于么?”美玉也没理她。
中巴下车,运气不错,一辆大巴缓缓靠边,车上有人“杭州杭州”地吆喝。小陈眼疾手快,已经上了车,美玉却还在磨叽着。
“你快点啊!”小陈在催促,大巴司机也按了几下喇叭催她。
“赶紧啊,你咋了?”我话音刚落,突然她回过身来,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吻住我的嘴。不,那不是吻,确切地说是啃,一时间我差点窒息。然后,转身三步两步上车,和我挥挥手。
大巴绝尘而去,留下路边怔怔的我。
回到单位的时候,张工告诉我说李丽打电话来找我,不知道什么事。
下班后就直接去了李丽家,应该说是她娘家,离单位三四里远,摩托车一会就到。建涛走后,为了方便照顾,李丽一直住娘家没回去。她娘家是三间三层的小楼,楼前一个小院子。进院子的时候,看到李丽妈正在做饭,和我说在这里吃晚饭。我就一个人,蹭饭已经是一种生活了。李丽则在廊下的一个藤椅上半躺着,碘着大肚子,看到我,想站起来,我连忙摆摆手让她不要动。
“预产期还有多久?”我问。一段时间没来,肚子明显又大了许多。
李丽说大概两个月吧。我一直以为还有三个月,看来,孩子出生的时候,应该是秋天,还不会太冷。
“我想再去省妇保检查一下,这几天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李丽说,“你能不能和公司说一下,给我派个车去一下杭州?”
原来是这事!因为她和建涛血型的关系,她需要经常去医院做ABO溶血方面的检查。
“你直接和办公室的李主任说一下就是了啊!”我很诧异,以前和李主任说一下就可以的事,为何要我去出面?
“李主任说,公司开过会了,建涛的事,公司该赔的钱也赔了,以后不能什么都还要找公司。”
“没事没事,以后用车就和我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安慰她,“以后有事打我手机好了!”
“手机接电话也要钱的,反正也不着急。”她说。
吃晚饭的时候,李丽的父母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成家,说,建涛的这些好友中,就我一个光棍了,让我一定要抓紧。李丽妈还说要给我找媒人做介绍去,吓得我赶紧说我自己会去谈的,不需要介绍。每次来蹭饭就这点不好,她爸妈每次比我自己亲爹亲娘还唠叨。我自己的父母唠叨了我还可以顶几句,在这里却不能顶嘴,只能随他们唠叨了。
吃完晚饭回到寿家山住处时,天还很亮,就光着膀子站在阳台上,却没有风,和室内一样的闷热。慢慢地,一种莫名的沮丧从心头升起,膨胀开来,似乎要炸裂。我向着对面山坡“嗷……”地一声嚎叫,楼里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看个究竟,吓得我赶紧逃离阳台。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饭店里,要骗美玉。我是不是心理扭曲了,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这些年积累的憋屈?
可是,看到美玉眼泪掉下的时候,我的心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我不知道这样把美玉拒之门外,是对还是错。
一夜辗转难眠,差不多凌晨三点后,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梦里我又看到了美玉,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说是我的孩子,美玉让我听听她的肚子,我刚要去听,突然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回头看到一大排铜棒滚落下来,我赶紧逃,却掉进了一个水坑,在冰冷的水里挣扎。
然后,梦醒了,看到屋外雷电闪烁,下起了暴雨。窗户没有关,一阵阵的风夹带着雨点吹进窗户,把窗帘吹得呼呼响。
关好窗户,觉得浑身疲惫,想想梦里的情景,觉得很荒诞,摇头笑笑,再睡,却仍然睡不着。
(十二)
研究所最近两年引进了一些人,慢慢开始具备研发能力了。但目前公司的产品,仍然是半仿制,而且核心电控系统一直是交给浙大的那几个教授搞定,研究所主要是承担机器主体的设计,其中机电协调这一块由我这个组担当。去年开始,产品售后服务这一块,由公司技术科与研究所共同担当,所以,今年开始比往年忙碌的多了。
忙也不是坏事,日子过得快。
可是自从那天美玉来过之后,几乎每个晚上都睡眠不好,白天工作都有些恍惚。而且,每当白天看到街上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晚上做梦就会出现挺着大肚子的美玉,反复跟我说“孩子是你的”,诡异得很。所以这段时间索性连李丽有事情,都是安排其他弟兄去搞定,免得看到她的大肚子又做梦。
今天张工告诉我说,萧山瓜沥那边有个客户工厂里的那批捻丝机出问题了,是卷丝不匀,技术科至今没查出来是什么问题,只是一会正常一会不正常反复发作。现状暂时观察一段时间,必要时要研究所去解决。
从客户资料里翻到电话,先打个电话去问问。
“你好,胡总吗?我是华丰机械的钟磊,我是研究所的!”
“哦哦,是钟工啊,你好你好!”电话那边的胡总显得很热情,“钟工啊,那一批捻丝机的问题,你可得给我处理好,我可是你们的老客户,你们有的产品,我都用你们的!”
除了因为售后服务,我们一般很少与客户打交道,销售中的技术咨询,一般是由技术科解决。但这个胡总虽然没见过面,却通过几次电话,也算是熟人了。他在电话里,把机器的情况详详细细和我描述了一遍。
“这样吧,如果问题不是很严重,你再观察一个月试试看,这边技术科仍然会关注的。你知道我们的电控系统是浙大做的,这段时那几个教授还在国外旅游,要暑假结束才有时间。”我说。
“好好,只要钟工关注,我就很放心了,有空来萧山我请你吃个饭!”
“先谢谢胡总的盛情了!到时候我会一起过来的,就这样吧!”胡总的请吃饭,是每次电话里必不可少的客气。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加弹机的研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各部门紧锣密鼓,正缺人手,售后这一块却不省心了。好在后来胡总那边的机器基本稳定,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事。
九月十日教师节那天,李丽生了,是儿子,在开发区的医院里分娩的。我让朱朱老婆带了一些东西过去,一直忙到10月份,李丽来通知大家去喝剃头酒。
绍兴的习俗,生了男孩满月后,必须要办剃头酒。剃头酒的来历,有待考证,暂且不去管它。我问她要不要人手帮忙,她说不用,知道这段时间公司里都比较忙,反正是在娘家这边办酒,不缺人手。
那天把公司里几个兄弟都叫齐了,根据李丽特地的交代,还把张工也拉去。酒席在李丽家和邻居的房子里,摆了五六桌。我们几个人加上李丽、李丽的父母、建涛的父母,坐了一桌。
新的生命的诞生,总归给沉闷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活力。酒席上,弟兄们一个个拿出红包来,在孩子面前晃,“叫干爹,快叫,叫干爹有红包!”
我不时留意着建涛的父母,看到两老那种既悲又喜的神情,心里有些难受。建涛爹喝了点酒,脸色有些泛红。刚想端起酒杯去敬他,却看到他忽然跟旁边的建涛娘示意了一下,然后是建涛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副金手镯、金锁链,走过去给孩子哆哆嗦嗦地戴上,然后把脸贴在孩子脸上抽泣。
“他外公外婆,我有几句话在这里想和李丽商量一下,也请外公外婆做个大人。”看到建涛娘把金器给孩子戴好,回到座位上,建涛爹说话了。
“建涛走了也半年了,不管怎样,如今他的孩子出生了,我和老太婆,首先要感谢李丽!”两老边说便站起身,一起向李丽鞠了个躬,搞得李丽父母连连阻拦都来不及。
“第二个事情,李丽住娘家,我们也没有意见,但今天我表个态,我们那边的房子,还是李丽和我孙子的家,以后我们百年了,也拿不走的。”
“第三个事情,养孙子的钱,全部我们会出,李丽要去上班,孙子老太婆会带。如果李丽以后要再走一家,把小孩放在我们这里,我们也没意见。”
“第四个事情,想和李丽商量,孩子的户口是不是上在我们那边,姓还是姓沈……”
建涛爹话音未落,一桌子的人都已经在抹眼泪。
吃好饭出来,朱朱和我说胡总那边的机器又不行了,希望我这几天联系一下浙大,安排去实地检查一下,我这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情。胡总那边的区域,归他管。看来,胡总欠了我几年的那顿饭,总算要实现了。
(十三)
从李丽家回来,去研究所,电话联系了一下浙大的教授,运气不错,他们明天可以安排去一趟瓜沥。于是联系朱朱,让他安排好车辆、联系好胡总,最后又准备了机器的技术资料,一直忙到半夜。回到家,洗漱完毕,上床,却又睡不着了。最近好不容易睡眠好了点,也好久没梦到美玉了。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做荒诞的梦了,会不会梦见美玉抱着孩子,说“孩子是你的”。
一个月前我打过去两次电话,一次是中午,奶奶接的电话,除了勉强听清“美玉”两个字,别的依然啥也没听懂。第二次就选择了晚上,是阿姨接的,说美玉投标中了景宁到丽水的大巴线路,弄了两个大巴搞客运,她和嫂子一人跟一个车,每天事情忙好回家都迟了。
看来她没去深圳。
有时候半夜里想打个电话过去,只是想,打过去说说什么呢?再想,她白天跟车应该很累,也不忍心打扰她休息,也怕电话吵到阿姨他们。总之,有一万个理由,阻止了我打电话过去的冲动。
也许,她很快就有了男朋友,很快就会成家。仙驾桥的冬天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女孩的身影,已经在我脑海里慢慢地淡化,或许,再若干年,将不留下任何记忆的痕迹。
第二天醒来,天色大亮,闹铃的时间早过,也不知道是没响还是没把我闹醒。赶紧洗漱穿戴,赶到单位时,派出的车子已近在楼下等候,朱朱拿着昨天我准备的资料下楼来,让我不必上去了,直接走。
从开发区到瓜沥也就二十来分钟,抵达瓜沥镇后沿着古海塘,走了三四里路,向右从塘路拐下,司机熟门熟路开进了一个厂区。与周边别的纺织厂不同的是,这家工厂除了厂区大,大约二三十亩的大小,两排标准厂房整齐划一。朱朱说胡总是温州乐清人,以前是在杭州四季青做服装批发的,这个纺织厂开起来才两年的时间,但设备上得快,不像周边那些萧山本土老纺织厂,舍不得投入,所以生意也不错。温州人看来真的是生意精,走到哪里都战无不胜。
浙大的两个教授已经早早到了,在车间门口等我们。进了车间,我把之前技术科的一些检测数据和他们交流了一下,又对机器重新进行了一些检测,最后教授们也同意了我关于优化主控软件系统的建议。然后是胡总也来了,白白净净的,留着一撮小胡子,看起来很眼熟。我们把情况和他汇报后,他让我们去办公室坐。俩教授说,还得赶回去有急事,让我们的车子送他们一下。于是我和朱朱两个就跟着胡总去办公室。
办公室就在厂区大门口那个车间的楼上,楼梯上去通道走到底,进门是一个五六十平方的大房间,装修豪华。一个老板桌仿佛移动公司营业厅的柜台一般宽大,桌子后背的柜子里供着一尊财神,桌子对面则是一套真皮沙发,满满的土豪味。
我们在沙发上坐着聊了一会,技术问题聊完,我没话题了,就起身说,去厂区走走活动活动,留下朱朱和胡总扯淡。
走完通道刚要下楼梯,差点撞到一个人。慌忙中注意到是个高挑的美女,再仔细看,不对,认识的!
“美凤?”我脱口而出,没错,就是她!虽然过去了好多年,她的容貌身材一点没有变。
她也怔住了,然后反应过来,也万分惊喜,“怎么是你?”
我也纳闷啊,也问她:“怎么是你?”
“这是我姐夫的工厂啊!”美玉说。这下轮到我懵了,难怪胡总看着面熟,原来是大姐夫,没错,大姐夫是温州人,这不就对了么?只是一下子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一起回到胡总的办公室,胡总明白过来也很惊喜,反复说“缘分啊”,然后说今天无论如何得聚聚喝一杯,还打电话过去,让还在四季青摆门市的大姐也过来。朱朱听说是美玉的姐姐姐夫,也觉得开心万分,悄悄问我,“你还有啥事瞒着弟兄们?”
四季青到瓜沥路比较远,大家就边等边聊。
“听美玉说,你要做爸爸了?”
“已经做爸爸了!”没等我开口,朱朱接过话,有些兴奋,“只不过是干爸爸,我也是干爸爸。”
美凤和胡总弄得一头雾水。完了,这下,美玉那边说的谎,要穿帮了!果然,朱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个底朝天。
“钟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家美玉?那你明说,何必这样呢?”美凤的笑容有些冷,我无言以对。
“好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胡总来打圆场,“年轻人么,他们总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也不要掺和,我们年轻时也不省心啊!”
中午的时候大姐到了,老了很多,她自己解释说,四季青摆门市是日夜颠倒,生物钟打乱,所以老得快。她和胡总一样,很热情,说以后大家可以多照顾啦之类的,没有多问我和美玉的事,倒也省去了很多尴尬。只是美凤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吃好饭,因为公司有事,我们直接从饭店迳行回去了,临走时胡总向我要了一张我的名片。
回去路上,朱朱一个劲地八卦,问东问西,我没理他。他看我似乎有些不开心,也就没有再问。
(十四)
万恶的朱朱,我要杀了你!
这个长舌头,居然把在瓜沥的事情告诉了另外几个弟兄。于是,才一天的时间,整个公司都知道了我这个引人瞩目的光棍有女朋友了。一种传言是,我把胡总的小姨子泡了,又甩了,赫然一个现代版的陈世美;另一种传言是我把胡总家的小姨子肚子搞大了,甩不掉了。早上上班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张工神秘兮兮地看看我,又神秘兮兮地笑,我就觉得不对劲。中午食堂吃饭,打菜的大妈都问我,有没有做过B超,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吐血!
悠悠众口难堵啊!只有张工我和他说了事情的大概,那天美玉来的时候,他也看到过美玉一眼。他叹口气摇摇头,说,异地恋总是不现实的。张工的家属仍然在山东,俩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他老婆有些神经兮兮,每天早上要打电话来查岗。我问他为何不把家属弄过来,他摇摇头,一声“难啊!”。
我听张工说过,他老婆没啥文化。所以如果来这边,不工作,张工一个人养家也捉襟见肘,工作么,好的工作做不来,差的工作张工觉得没颜面,加上两孩子都来这边读书,居住接送之类的,会多出很多复杂的问题。
“我打算明年就辞掉这里的工作,回老家去。”张工说,“这个副所长的位置,就让给你了!”
“别别,我还是助工职称,公司不会同意的吧?”我连连摆手。张工为人宽厚,性格耿直,我倒还真的舍不得他走。
下午朱朱打电话来说,李丽家今天还让我们几个弟兄还有张工,去吃晚饭,说是前天很多菜料剩下了,吃不完,让我们再去吃一顿。电话里我警告朱朱,让他先可以揉揉自己的骨头了。
下班后,我用摩托车驮着张工到了李丽家,弟兄们已经都在了,朱朱看到我笑着躲进了卫生间,张工就跑去揪着他耳朵出来让他坐下。酒席摆了两桌,那边李丽父母和一些亲戚一大桌,我们这桌就几个弟兄们加李丽半桌人。
“啥时候把大嫂也带来啊?”李丽笑问。
“别听他们胡说!”我告诫他们,“今天吃饭不许说这事,不然我不吃了。”
一桌人哄堂大笑。
张工则打圆场:“不说不说,大家就吃饭,聊聊天南地北!”然后满满地给我倒了酒,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得满了!”
今天的弟兄们聚餐,是建涛走后大家最开心的一次,李丽的孩子顺利降世而且还是个儿子,这是其一,我的事情又给大家平添了笑料。
饭间,那边小毛头一个劲的啼哭。问李丽是不是要给她喂奶了,李丽说,产后奶水一直很少,这几天基本上是用奶粉。张工悄悄和我说,肯定是李丽一直心情不好造成的,想想也是。
问李丽有什么打算,李丽说,反正也没奶水了,想去工作,在家里呆久了实在闷,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工作。李丽去年也是在公司的组件装配车间做检验,建涛出事后,加上怀孕,就辞职了。
“你原先的工作还可以再去做,现在缺人手呢!”一个弟兄说。
“那不行的,那个工作不轻松!”朱朱说,“还有……”
朱朱没说下去,我知道,装配车间要路过铜材仓库,朱朱怕她触景生情,平添哀伤。
“我们研究所档案室不是缺一个人吗?”张工提醒道。
档案室原先是一个老总的远房亲戚,两个月前辞职了。可是这样轻松的岗位,一般都是有门路的人才安排进来,哪里轮得到李丽?要是建涛还在,或许老总买个面子。可如今……
“这个包在我身上,我会搞定的!”朱朱拍拍胸脯。对啊,朱朱不是叫老总表舅么?虽然不知道表了几表,好歹总是亲戚,既然他有把握,那一定没问题。
看来李丽的工作也落实了。
喜事连连,大家的酒也喝得开心,都喝多了。回去路上是张工开的摩托车,他怕我不安全,不放心。路过寿家山,让我自己下车走回去,他把摩托车开走了。
回家后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脱了衣服立马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忽然被急促的电话吵醒。我这电话一般这时候平常不会有人打进来的,想看看号码,却看到液晶一片模糊,大概没电池了。拿起电话问:“谁啊?”
“是我,美玉!”那一头冷冰冰的女声。
美玉?我一惊,半夜里出菩萨了,这个时候给我电话。不对啊,她怎么知道我家里的号码?对,胡总拿走的名片,肯定是美凤出卖了我。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睡觉呢!”我想逃。
“不许挂电话!”那边喝道。
“你想干嘛?”我继续装傻,那一头半天没说话。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那头幽幽地说。
妈呀,见鬼了,梦境终于化为现实,我手上的电话差点掉落在地。半天我才反应过来,笑道:“你当我是傻子,我们都没碰过,你还能怀我的孩子?”
“是啊,听说,不是你的孩子也可以叫你爸爸的啊!”美玉挖苦道。我的祖宗,你半夜三更唱的是这一出啊!想想算了,总是我骗了她,赶紧服个软道个歉算了,也好早点睡觉。
可是那一头却“嘤嘤嘤嘤”地哭起来了,任凭我怎么劝都不肯停息。这样哭了十分钟,也没说一声,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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