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答，滴答而落。青石板上，凝成一条血路。
四周影影绰绰飘着些青灰色的人影，摇摇晃晃，急着赶路。
林生低头望了望手臂上的伤口，却感不到一点疼痛。
“皇上！”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林生一回头，潘贵妃款款出现，手中托着个金盘。待看清盘中之物时，他狠狠打了冷颤。
那盘中盛的，竟是自己的头。
下意识地摸上脖子，林生扭头避开刺鼻的血腥味。潘贵妃妖娆一笑，从她身后又出现个人。
“皇上为何如此惊慌？”
尚美人！
同样的，她手中也是个金盘，上面盛的依然是他血淋淋的脑袋。
“这样皇上就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又一个熟悉的女声。李美人手提宝剑，架到了他项上。
冰凉的剑气刺得他大叫一声，闪身躲开，美人却围了过来。
簪环滚落，空余乱发纷披，惨白的脸上有血的污迹，一道道，像新鲜的刀伤。
林生心下恐怖，想逃，却发现四周围满了人，有俞子骞，俞御风，俞望远，俞清远，还有好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男人女人，应该都是俞家的人吧！
来向他讨债吗？
“走开！不要碰朕！”
他狂乱地甩开伸来的枯手，欲逃无处。
无数的怨念潮水般淹没了他。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他的手。林生身子一晃，已出了包围圈。
某人拉他快速前行，身旁的灰影飞快倒退。他想回头，却被那人制止。
“不要回头！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身边的景色逐渐亮了起来。一道光射来，林生本能地抬手一挡。
“去吧，不要回头，顺着光走，就能到达出口！”
那人语气温柔，仿佛认识好久。她把林生一推，自己却退回黑暗。
“太后……”
林生惊呼出声。顺着光，俞太后仍如生前般慈祥端庄。
她微微一笑，朝他挥了挥手：“去吧，还有人在等你，赶快回去吧！”
林生还想说什么，意识一散，整个世界被强烈的白光笼罩。等光芒褪去，为人的意识也随之恢复。
这是在哪？
看着眼前平坦的河滩，好一会儿理不清思绪。
对了，他是被冲下来的！幼薇呢，她应该跟他在一块儿啊！
一低头，手中只有一片扯破的衣袖，袖子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幼薇！幼薇！”
林生急得顺河而找。
突然，他发现在一片沙石上有数个身影，急忙冲过去，却只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心猛地提了起来。鱼幼薇，不会也成这样了吧！
正当他心神大乱时，余光一瞥，一片浅绿色引住了他的注意。
“幼薇！”
鱼幼薇搁浅在岸边，散乱的发和浅色的衣服随水轻晃，像深浅不一的海藻。
林生冲过去抱起她，一探，鼻息尚存，心，终于放下。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还活着！”
紧紧拥着鱼幼薇，他竟然有流泪的冲动。他的泪不是在母亲过世后就干涸了吗，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涌了出来？他甚至不曾为自己哭泣过，却为她而落泪，为什么？
抱着昏迷的鱼幼薇，觉得她的身子越来越冷，林生放弃赶回城中的打算，决定先找个地方暂避一宿。幸好，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座荒废的破庙，于是，林生将鱼幼薇抱进去，又寻了些枯枝，燃起火堆。
林生脱去上衣晾在火堆旁，双眼盯着鲜红的火光，又想起刚才的梦境。
他是在鬼门关前溜了圈吗？如果不是俞太后相救，他或许已被拉入十八层地狱了。
身为一国之君，就算从未亲手杀过人，可授权杀掉的人也不计其数！以前只是把杀人当作执政的手段，从未考虑过被杀者的心情，想来俞氏一族有足够的理由恨他。
可是，为何不见俞薇凤？她应该是最大苦主，为何不见她呢？
身旁传来动静拉回林生的思绪。
鱼幼薇眉头轻皱，身子颤抖，小脸惨白。林生抚上她的额头，发现她身子冰冷。光烤火还是没用，湿衣服贴在身上，吸去大部分热气，身体反而更冷。
林生当机立断，脱去鱼幼薇湿答答的外罩、长裙、中衣，到单衣时却犹豫了。
这个要脱吗？脱了可就春光毕露了，对未出阁的女孩来说，有损闺名啊！
可是，自己势必要抱着她取暖，隔着件湿衣服总是不舒服。再说，自己是救人，于情于理都值得谅解。虽然想一窥春色是不争的事实，但救人为重，这点小瑕疵就忽略吧！
于是，林生满心欢喜地将魔爪伸向鱼幼薇的领口，然而……
在露出锁骨时，他满心欢喜却变成震惊。
这是——
鱼幼薇锁骨下有半个手掌大的粉红色印记，如展翅飞凤。林生一呆。
记得他刚成为俞太后的养子时，因母亲过世而郁郁寡欢，又憎恨害死母亲的养母，故而一直不愿与她亲近。为了解开他的心结，俞太后就带他去看自己刚出生的小侄女。
去时，小婴儿正睡得香，大人不想吵醒她，看了一眼就离开了。可他实在不想听讨厌的俞家人拉家常，又偷偷溜回婴儿房，恶作剧。
找来一支毛笔，准备给她画个大花脸。就在即将下笔的刹那，床上的小东西竟毫无预兆地睁眼，乌黑澄亮的眸子让他一慌，毛笔划到领口，他连忙去揩，无意中发现她锁骨下有个凤凰形状的红色胎记。
后来，他也听过“有凤来仪”的传言，却是不信。但碍于太后和父皇，还是立了那个拥有红凤胎记、传说天生国母的的女孩为后。
伸手一摸，发现并非油彩所绘，他眼神越发深沉。
她是俞薇凤吗？
这时，躯体传来动静，鱼幼薇缓缓睁开眼，却见林生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的胸口，不解地移动视线，发现自己除了白色抹胸外，几近全裸！霎时，一把推开林生，抓起衣服挡在胸前。
“你怎么可以这样！”
林生猛地撞上墙壁，疼得他一裂嘴，“拜托，我只是不想看你冷死，才出此下策，不是采花！”虽然这也是目的之一。
鱼幼薇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情愿地吐出“谢谢”二字，又拉开距离，缩到一边，不再言语。
隔着火光盯了她半晌，却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俞皇后重叠。
她们真是一个人吗？
又添了点柴火，决定问出真相。
“鱼姑娘，在下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姑娘赐教！”
戒备地看了看，还是决定为他解惑，“说吧！”
“按理说，青焦绝响既是贡品，寻常百姓如何能得知其样？若是只以焦尾判断，岂不怕赝品充数？”
闻言，鱼幼薇微微一笑，“天下琴有三类，皆可以音辨之。若为下等，其音干涩刺耳，如锦帛撕裂；中等之音平涩无味，虽无杂音却如清水，无法动人；而出自名匠之手的好琴，工艺选材皆为上等，所奏之音沁人心脾，实乃天籁之音。幼薇自小学习音律，通过声音就能辨别出琴的好坏。”
没想到她竟以造琴之理说得头头是道，林生不觉惊喜交加，“看样子，鱼姑娘出身不错，又为何会到王家为仆？”
“父亲官场失利，家道中落，幼薇不得已而为之。”
短短十八个字便概括一切，倘若是俞皇后，也太淡定了吧！他可是杀了她全家又杀了她的仇人啊！
疑惑中多了份莫名的不悦，林生调整坐姿，放弃迂回套话，决定一针见血。
“鱼姑娘锁骨处的红凤可是胎记？”
下意识地揪住领口，犹豫一下，她还是点了点头。
林生笑了，“看来鱼姑娘之姓并非鲤鱼跃龙门之鱼，而是榆树去木之俞，是吧，俞薇凤皇后陛下？”
惊慌从眼中一闪即逝，鱼幼薇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而无所谓，却偷偷绞紧了手中的衣物，“俞皇后早死了，在这的只是王家一名普通的婢女罢了。”
“你想否认？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林生一跃而起，冲到她面前。
“俞皇后已经在六年前被您赐死了，皇上。”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假装波澜不惊。
他一惊，又笑了：“哈哈哈哈，朕还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是因为——”
她倏的住了口，却惹来他怀疑一挑眉，“什么？”
“不，没什么！”像想起什么，她自嘲地摇摇头。
不知怎么的，心又不舒服起来，林生忿忿道：“无论什么理由，你既没死，就是欺君之罪！”
“那皇上大可再杀我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死。”她垂首，静待他音，声音中飘着淡淡的悲伤。
死水般的态度让他莫名地焦躁起来。一把攫住她，他冰蓝色的眸子越发深邃，“要怎么做，不需你来教！怎么罚，朕自己知道！”
“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罚我？”
淡定的神情让他不甘心地坏笑起来，“一日是朕的人，一辈子都是朕的人！”
话音未落，已经狠狠吻了下去。
鱼幼薇大惊，本能地去推，却被搂得死紧，无法动弹。
他的舌头和他的人一样霸道，撬开她的唇调皮而贪婪地汲取她的甜美。肺里的空气急速抽空，震惊过后反而涌起悲伤。
鱼幼薇停止反抗，轻合眼帘，像无畏的殉道者般任他在自己的唇上肆虐。
泪滑落。
捧着她小脸的手一阵透心冰凉。一颤，林生放开她，蹙眉不解。
鱼幼薇没有睁眼，别开头，泪水依然默默滴落。
心中陡然闪过的刺痛让林生本能地排斥她的泪。他抱起她，走到火堆另侧，靠墙坐下。
“放开我……”她虚弱的抗议只招来他更紧的拥抱。
“除非你想被冻死！”他气闷道。话才出口，又觉不妥，便放柔了态度，“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又从“朕”回到“我”，算是他的情绪恢复了吧！鱼幼薇暗忖。
见她不回话，林生忍不住凑到耳边轻吹一口气，“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出所料地一抖，又开始挣扎，“你说过不会乱来的！”
他邪笑，“那是在我有事可做的情况下，若实在无聊，我不排除用非常手段找事做！”
感到怀中佳人无奈一叹，他加深笑意轻唤：“媛媛，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他竟用这个名字唤她！
鱼幼薇无法回避地一抖，不可思议地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却在看到其中倒映的自己时苦涩一笑。
“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
“那么快！为什么？”
“关于一个人的记忆并非八年时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尤其是……”定了定，见他并不打算放弃听下去，她只好给他答案，“尤其是，你曾把那个人的一切都镌刻于心。”
“哦，那你是在责怪朕当年忽视你的存在了？”他眯起眼，透出危险的光。
她咬紧下唇，“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那现在呢？”他指上她的胸口，“这里还有朕吗？”
迎上他凌厉的目光，她只觉心中一片空白，说不出是悲是痛是苦是涩。
拨开他的手，她自嘲地勾起嘴角，“我曾经爱过你。”
曾经。我曾经爱过你。
那现在呢？
他想问，却又不敢。他的心承受不了她说是，而他的自尊又不允许她说不是。
恐惧又矛盾。
终于，他决定放弃，压过她的头，贴上胸口，“睡一会儿吧，天亮就得回城了！”
她顺从地闭上眼，没有反抗，却也没有了亲近。靠着他，只像是靠着个无生命的人偶。
火光反射在她白皙的脸上，映出林生眼底思绪潮涌。
他无法把她和记忆中的女子重叠，更无法看清现在的她。他知道，八年，改变了很多东西，却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将给他带来什么？他该靠近她吗？早已割舍的东西，现在再拣回来，还有意义吗？
对俞薇凤，他从未花过心思，不过是个小时候追在他屁股后面跑，长大了湮没在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让他嫌恶的存在罢了。夫妻一称，有名无实。记得与她成婚那夜，典礼一结束他就把自己关进书房，翌日，立刻纳了潘贵妃。她的皇后宫，他从未踏足。一开始，她强颜欢笑，容忍着他所有故意的刁难与羞辱，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下去，开始发脾气，他却冷笑她原形毕露，可现在想来，那样的情形，任何一个妻子都会生气吧，除非她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
所以她说曾经爱过他。
她的爱，就是师傅说的无关乎身份、地位，纯粹的灵魂与灵魂的吸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亲手毁掉了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
林生不禁自嘲一笑。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了吗？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看来当年冷宫那场大火是有人为救你而放的吧！”抱紧怀中柔软的身体，他好心情地把玩起她的发，让原本就睡不着的她更是胆战心惊，“媛媛，告诉我，这八年你是怎么过的？”
鱼幼薇猛地一震，震感直达林生心底。
他不解地推开她，却见她一脸莫名的惊恐，连声音都浸满了恐惧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生蹙起眉，把她重新按回怀中，“不记得就算了，过去的那些事就忘了吧，你的记忆只要从现在开始就好！好了，睡吧！”
鱼幼薇颤抖着点点头，重新窝会林生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在她耳边呢喃道：“媛媛，你知道吗，陈德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唯我之命是从，却也从未让我满意过。惟独你这件事，他抗了命，却最让我满意！如果他还活着，我定会好好感谢他！”
她呼吸重了下，睫毛轻颤，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他笑着在她额间一吻，靠着她头闭上眼。
偶尔的噼啪声渐渐弱下去，夜更深。
万籁寂静。
鱼幼薇和林生相偕归来顿时在王家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人们关心的并非二人“平安”归来，而是“一同”归来！
本来应该留在岸上的林生竟掉到河中，还那么凑巧地救了落水的鱼幼薇，打死也不相信这是单纯的巧合！
正如梅儿预料的那样，林生对鱼幼薇过于亲近果然引发了王绿楚的不满。
过去就处处刁难她，而最近更是没好脸色看。若不是看在王夫人十分喜爱鱼幼薇的份上，王三小姐早把她生吞活剥了。
听到传言的林生也深感这事自己做的有些过了，于是趁着夜色，偷偷来到鱼幼薇的卧房。
鱼幼薇的房间位于后花园西南角，独房独间。据说这是她特意向夫人请求，说自己不习惯与人同住，希望能独居。于是，夫人便命人把花园一隅破旧的小木屋修整后予了她。她为什么要独居，这其中玄机除了她也只有王夫人知道，可王夫人守口如瓶，无法得知真相的下人只好胡乱猜测，把这不得以而为之的举动当作殊荣，越发排斥她。
可现在，林生却因祸得福，在没有惊扰到任何的人的情况下顺利来到鱼幼薇房前。
房中一片漆黑。应该是睡了。
他欲敲门的手在碰到木门时散去所有力道，心念一转，准备径自推门而入。
然而，却有个人比他动作更快。
在他下手的前一刹那，门突然开了，鱼幼薇一头冲了出来，撞在他胸前，力量之大，让毫无防备的林生连连后退。
“幼薇？”
他惊呼。鱼幼薇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径直朝花园奔去。林生连忙追赶。
只见她奔到花园水井旁，拎起水桶从头一浇，整个人像猛被抽去生气般软软跌坐在地。冰冷的井水从外渗到里，和着秋风化作冰冷的寒鞭，一道道鞭打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微微颤抖，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
林生只觉心脏刺痛，不觉皱起眉头，缓步来到她身后。
拥她入怀。
她却猛地一挣，仿佛被电击，撞上身后的水井，疼得一皱眉。
“你来干什么？”瞪着身后突然冒出的“多余人”，惊恐在她眼中翻腾。
“应该是我问你吧，大冷天，大半夜跑来这淋水，你的嗜好还真怪！”
“跟你无关，走开！”一反白日的温文，鱼幼薇像被侵犯地盘的野兽，散发出强烈的敌意与警戒。
挂在唇边的笑容冰冻，不料她为何会有如此大变，林生心中一火，强迫自己恢复笑容，“别这么说嘛！你要是冻坏了，我会伤心的！”
挥开他伸来的手，她勾起一抹不屑的笑，“伤心？算了吧，我承受不起。”
站起身，鱼幼薇越过林生欲回房，却被他一把扯住。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惹到你了？”她的视线落在他抓着她的手的魔爪上，冰冷刺人，林生下意识地松了手，“我什么地方惹你不快了，你尽可说出来，没必要摆脸色给我看！”
视线升至他的面庞，寒亮如雪，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深藏的痛恨。
“我恨你。”
短短三个字却如冰剑般从头狠狠插到脚，林生面部抽搐，不得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鱼幼薇冷然一笑，抽出手，转身回房。
她恨他！
恨他！
好啊，她终于说出了！
自从知道她身份那刻起，他就该料到了！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触及，这是他们之间的雷区，一旦踏上，只会粉身碎骨。
可现在，她终于亲自挑破这层血纱了！
她的淡定超然不过是掩饰，内心深处，仍旧恨他！
她从未忘记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与屈辱。反倒是他，天真地认为六年的分别足以磨灭一切，足以让他们重新开始。
可是，他忘了，他们，早在他决定牺牲她而夺回皇权的那刻起就注定势不两立。
破镜又如何能重圆！
空旷的花园里，林生笑了。他从未感受过的疼痛自心脏扩散开，蔓延到四肢百骸，带去冰冷的寒意，抽出体内热度，融入这漫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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