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晨六点钟,审讯一室的铁窗玻璃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日光。小内勤进出一趟,端走熄了的炭火盆。审讯桌前坐着文冠和杜仲,对面椅上坐着那个穿红羽绒服的女子。
这个女人叫沈玉贤,二十八岁,容貌尚可,不同于“正规”的人贩子,她很瑟缩,一直在哭,慢吞吞地说话:
“中秋的时候他从工地上回来,待了两晚上,我就有了。当时就告诉了他,还想着这次他过年回来,为了小孩就不再去了……”她捂着脸抽泣,“谁想到菜市场闹贼那天人挤,跌了一跤……我想着,先不跟他说,先从外头抱个小孩家去,有了个现成的儿子做底子,总比直接知道,我们的小孩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好……”
杜仲停下笔录,皱着眉头问道:“腊月初八流产,腊月二十三你就抢人家孩子了,你这个决心下得怎么这么快?”
玉贤听了,低下头抽泣。文冠又问道:“这事本来你丈夫都不知道,钟显是怎么知道的?”
02
审讯二室,钟显一身黑风衣,歪在椅子里,斜眼瞥着面前的蒙锐和陈昭。季青抱来一摞案宗,搁在审讯桌上。钟显抬起眼皮瞅了一下,嘴角一扬:“哎呦,我全家来看我了。”
“你全家都了不起。”蒙锐伸出两指,拈起案宗封面轻轻翻开,说,“我们重案组接手了个州的上一个人贩子,法院判的时候还参考了你二爷的量刑。”
钟显扬起头哈哈大笑,蒙锐打断他:“你这种世家出身,怎么甘心帮沈玉贤跑个腿,她买的小孩,怎么跑到你自己家里去了?”
钟显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介绍说:“她妈是我干妈,她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答应下来那天晚上接应她的。帮都帮到这份上,事情不平息,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藏着伢儿?反正我家是做这个的,有经验,我就帮她带一带——”
“啪”整本案宗扔在桌上,陈昭问道:“既然这样,那些闹事的山民怎么回事?”
钟显笑道:“你吓破胆子啦?那些才几个人,无非是家里花几个钱雇来的,一个个还指望着在公安局过年呢!”
蒙锐和陈昭听了,也不多话,搁下笔收拾笔录本。季青一边招呼小内勤来端火盆走,一边拿过笔录让钟显签字。钟显拾起笔,抬起头,望着她笑了一下,又问面前的人:“你们就打算,这么打发我走?”陈昭冷冷地说:“你不要怕,监狱的安保是比着你爸做的,在那里你还能见到你哥哥。”说着两人就要离开,钟显却上前拉住蒙锐——将拉未拉时,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不想听听什么别的线索?”
蒙锐回到桌前,打开笔录本,那边季青把炭盆往钟显脚前一搁,说:“老实点。”
钟显笑着说:“当年我钟家发家的时候你们一屋子人还没认字,我二爷我老头我堂哥哥,三代的人牙子,拿钱换人,可比现在的人贩子体面。后来被姓李的连累了才完,可也没全完蛋,日子还不是一天天过去?人一天要子,汉一夜要妻,就饿不死我们钟家人。如今我老头和李益那个王八蛋都死了十年了,明年姓叶的小婢子都要出来了,迟早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干一场。别看我是要死了,我家千百个人等着你们。”
三人坐成一排盯着他,不接话,他自己烘烘脚,朝火里吐了口唾沫,说:“头一条,你们当年就晓得抓我家大人,我老头被李益王八蛋供出来的时候我好歹也十五了,你们体恤我是未成年人,没留我的案底,你们错了!全家大人都干这行,只怕娘胎里的小孩都不干净,放古代还诛族呢,你们还挑挑拣拣的?”
蒙锐转了下圆珠笔,说:“你是指,你们家剩下的——你二伯,你二婶,你堂弟弟,你堂妹妹,都牵涉进来了?”
钟显笑道:“除了我堂妹真出娘胎才十年,只怕哪一个都不干净。我二婶就是我二伯花两千块钱买的,二十年了,你们怎么不查去?你们来抓我老头的时候,她从家里跑出去才七天,我二伯瞒得那么好吗?”
陈昭听着心头一动,问道:“你婶婶那年多大?叫什么?”
“你自己算去,李益卖来的,来的那年十四岁,在家待了十年半。”钟显说道,“名字谁都不知道,整天装疯卖傻的。”
蒙锐听了,心下想起什么,一时不语。陈昭又问:“你说的堂妹和堂弟,都是她生的?”
钟显见已然说漏了,便索性说开了:“我弟是头胎,我妹是她走之前刚生下的,还没满月。家里伯伯叔叔生了一堆,这两个丢进去都找不着,偏偏我爷爷最疼了。”他笑道,“尤其是我弟,就是二婶的儿子,爷爷眼见他手巧脑子活,还特意送他进城跟人学工匠,真是出泥不染呢!”
03
十点钟,雪后的阳光扑进小画室。俞生坐在高高的画架底下,拱着一只膝盖,半眯着眼。他侧着头,耳朵紧紧地贴着屏风。大办公室里,俞双和省报的记者们正在做采访。他的耳朵真要坏了,一阵嗡嗡的杂音里,只能听清一点点。
先是陈昭断断续续地说:“这是一起拐带未成年人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沈某某,为了拐带一个孩子向丈夫交差,于……并伙同犯罪嫌疑人钟某……”
“我们去大办公室听吧?”冷不丁的一句倒很清晰,俞生回头一瞧,只见姚杭站在面前,撇着嘴,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你去过医务室了没有?要不要助听器?别的人呢?”说着,深一脚前一脚,跨过满地的木房子、木车,向他走来。
“肖子云——那个救我们的,去医院照顾姐姐了。温其——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上午有一场面试,我让她走了。”俞生笑着说,“我妹妹——那个一般小孩儿长相的,在隔壁开记者会。”
姚杭径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望着他,慢慢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俞生避开目光,抬起头,环视整个屋子,打量着满墙的画纸,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在想我的工作。”他突然说。
姚杭一转头,看见屏风对面满墙的照片,这时俞生也看向它们,轻轻地说:“这么多年我认识的找孩子的家长,还有你介绍给我的那些,连大人带小孩的照片,都在这里了。我没别的活的时候,就比对着这些照片,画那些孩子现在的样貌。”
“挺好的诶。”姚杭说着,俞生笑道:“是挺好的吧,就算我聋了,也能画好的,是吧。”
姚杭点着头,忽而又扭过头认真地问他:“那你眼睛没事吧?”
俞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细一想想倒有点想开了,笑道:“应该没有。”
姚杭舒了口气:“那就好!”他拍了拍俞生,从画架踏板上拿过一截铅笔头,又从摸到一只风车,在上面写下:“你想想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不知道命在哪里,现在已经在这里晒太阳了,一切都会好的!”
俞生摸索到一辆木车,在地上滑了一下,在那风车翅膀上添了几句:“所以你当年被数学拦了一跤,还不知道能去哪里,现在已经在这里晒太阳,也算挺好的了是吧?”
04
办公室里的记者会还在进行中。俞双站在前面,高举摄像机,忽然感到挎包里的手机嗡动了一下。她悄悄退到人群之中,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只见是主编发来的微信:早点回来,安江晚报有联合采访任务,与菜市场家禽部有关。
季青注意俞双很久了,趁她分心的一小会儿,从蒙锐手里接过那张字条,悄悄地向屏风走去。
画室里,两人眼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从屏风那边伸了进来。
俞生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名字。
姚杭本是背过身避嫌的,此时见俞生怔住了,不禁问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呀?”
俞生无语。
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对面满墙的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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