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记得,四年前的一切,都记得。
记得我妈在电话里崩溃而压抑的哭声;
记得我爸在提到自己手足兄弟时的恼恨和面对父母的痛苦;
记得我人生第一次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
记得那样彻骨的恶意。
【一】
我父亲的父母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建了栋房子,三层楼,不过因为第三层只是个阁楼后来拆了,准确说是两层。
一楼是两间屋子,一个大厨房和一个洗手间。二楼是两间屋子,和一个小厨房。小厨房相当于大厨房的三分之一。
我父亲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大伯和二伯结婚早,之后便单出去住了。
我父亲的父母便将房子一楼和二楼分别给了老三和老四。
父亲结婚后,便和母亲离开了老家。我是父母带大的,和外公外婆比较亲近,对于父亲的父母,那只是我父亲的父母。
【二】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只我和父亲回老家。因为父亲的四弟想要做生意,决定将属于他夫妻的二楼,以三万块钱的价格卖给我父亲。我父母商量之后同意了。
那张字条上,我父亲的父亲、我父亲、我父亲的四弟,包括我都签上了名字,按了手印,一共三份。
而之后我和父亲带着字条回到家里,母亲看了那张字条后觉得不够准确,纸条上并没有写明是使用权还是所有权。
我父亲又独自回到老家,重新写了字条,所有相关人重新签字。但字条上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的时间。
而当时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所保管的那两份字条都是当面撕了的,父亲的四弟说他那份没有带来,他回家就撕。
现在想来,那是字条吗?
不!那是差点毁了我家的炮火!那是刺入人心的匕首!
【三】
父亲的父母信佛,两位老人多数时间都在庙里住着。
老人从庙里出来,有时会回老房子,有时会去离得近的四儿子家待几天。老房子多数时间是空着的。
我高二那年,有一次和父母一起回老房子打扫卫生,隔壁邻居和我母亲提到,因为政府计划要建公园,那一片的房子可能都会拆掉,而且房子过户的税好像也要涨了。
原本是不想亲兄弟把账算得太明显,老房子的事一拖再拖。但现在母亲一听着急了,催着父亲去把过户手续办了。
我一个人在异乡念高中,与家里通话时皆是父母关心我衣食与课业问题,我一直不曾问过母亲这件事的进度。
直到我高三上学期。
【四】
那个周末,我很开心,因为我大堂姐的女儿满周岁了。
父母在周五一早就回老家了,而我因为上课,周六上午回去。我从学校出来,坐上长途客车。
我一路都很兴奋,下了这趟车,我可以见到数月未见的父母,他们会问起我的成绩,我可以告诉他们,我的月考成绩又进步了;我可以见到爷爷奶奶,他们会当着众人的面夸我,因为我是四个孙女里最乖最懂事成绩最好的那个;我可以见到大堂姐的女儿,她可能会抓住我的小指头,等她再大一些会咿咿呀呀得叫我三姨。
下了车,大伯接我到了酒店,我奇怪为什么不是父母来接我,大伯却好似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五】
我因为到得晚,宴席基本散了。席上坐的人不多了,更多人都在大厅里站着,几句客套准备离开。
这些人里居然没有我父母!
我晕晕乎乎还在找我父母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亲戚拉着我在一桌坐下,我仔细一看,爷爷奶奶,和一些亲近的叔伯婶婶都在这一桌。
“呀!这是老三的女儿吧!”“是啊,都这么大了!”“这三孙女可乖呢!”“怎么来得这么晚啊,都没什么菜了!”我看看一片狼藉的桌上,只能是挑了些清汤面条吃。
“上学辛苦了吧?”这一声在问我。
我抬头看,说话的是坐在我对面的四婶,她旁边是她的女儿,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四堂妹。她们已经吃好了。
我敷衍过去,飞快吃完那些别人吃剩的面。
“唉,还是你会读书,我家这个就该多向你学学,我真是愁啊,只能多些东西给她了。”
阴阳怪气,我没有理她。
直到人都走完了,我还是没见到我父母。大伯终于告诉我,他们去办事了。
舅舅接我去他家,走前,奶奶拉着我的手,“还是你最乖了。”
【六】
星期六晚上父母回到舅舅家时太晚,我已经睡了。
星期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出门了。舅舅送我去了车站。
星期天晚上十点,我下了晚自习,但还留在教室做题,手机震动,我一看是母亲,走到教室走廊的尽头去接电话。
“喂,妈。”
那一头只有哭声。
崩溃而压抑的哭声,自外婆过世后我就再没见过母亲哭。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会让母亲竟有如此反应。
电话那边的哭声缓了一些,“你下课了没?”
“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着急。
我已记不清母亲具体的言语措辞,她断断续续得告诉了我整个过程。
他们周五回去,就准备去办房子的过户手续。可当我父母拿出了第二次的字条的时候,四叔翻脸不认!他说他只有第一次的字条,第二次的他没有也不知道。他说房子的所有权仍在他手里。
而爷爷说他那里原本保留的字条已经找不到了,他说他也记不清字条上的具体内容了。
【七】
什么叫有口难言!
我父亲和他的四弟各持一词。
无奈,父亲只能找到其他长辈,聚在一起将整个过程全部说出来。
但话都没说完,四婶就直接离开了,不顾一群长辈的脸面直接离开了,四叔也跟着离开,丢下我父母和一群长辈。
之后我父母一家一家去找长辈说这件事,可四叔在他们之前就已经这样做过了。有的亲属直接让我父母走,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让他们不要再去了。
也有给我母亲发短信的,内容只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
星期六那一晚,我没见到我父母的那一晚,我们家千夫所指,成了众矢之的。
【八】
母亲断断续续得说,我浑身颤抖,站在教室走廊上,手抓紧了栏杆。
母亲说,奶奶告诉我父亲,让他好好教我,不要让我变得像个泼妇。
那个“泼妇”,跟我一样,正在冬夜的寒风里发抖。
我父亲因为其他亲戚的电话,赶去了奶奶家。说她老人家一晚上没睡,哭了一整夜。
父亲自责,陪在老人身边。母亲着急,隔段时间就打电话,可父亲一直没接,好容易接了一次,却吼了母亲。
母亲说,那是结婚近二十年,父亲第一次吼她。
我不知道我母亲当时到底该有多无助,才会打电话给我。要知道当初我父亲动手术她都瞒着没告诉我一个字,况且当时我正高三啊!她到底是多崩溃了才忍不住告诉我的!
我的父母到底是被欺负到了如何的地步!
我恨!我恨!为什么两位老人明明知道真相,却只字不提!即便爷爷实在年迈,记不住了,但奶奶心如明镜,却不愿出来说句公道话!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家,我父母,被所有亲属责备,被骂是白眼狼,被骂贪图钱财不顾手足之情!
我记得有个姨夫告诉我,如果打官司,我们家绝对优势。可事情终究是没有到那一步。
大伯母告诉母亲,奶奶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也就是大堂姐,意思把老房子的三分之一给了大堂姐。另外的三分之二,老三和老四家平分。
之后的日子,我过得恍惚。我不知道我父母究竟做了什么又做了多少,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计划,一直在计划如何报复。
【九】
高三那年的春节,母亲说,考虑我基本都在外面读书,就在自己家过年。
除夕当晚,父亲还是和往年一样,给每一位长辈发去祝福短信,却没有一位有回复。
一位以往每年父母都会带我去拜年的姨母,也不愿再见我们,直接挂断父亲的电话。
更有甚者,一个亲戚的儿子,那个与我平辈的孩子,给我父亲发了一张我爷爷脸部特写的照片。
母亲一直在和父亲吵架,她在讥笑父亲,她笑他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笑他父母偏心,笑他可怜。父亲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转身去了阳台。
我从没想到,那一刻我竟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失望和痛心,那为我遮风挡雨的宽厚肩膀,护了我近二十年的高大身影,竟会那样惹人疼惜。
父母闹了很长时间的离婚,但不了了之。
一次父亲不在,母亲抱着我哭,“他是真的被伤透了心……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对他好,他的父母不会心疼他了,以后,以后只有我们俩会心疼他了。”
【十】
老房子的事结束了。
包括我奶奶事后给我父亲打过电话,说这件事情确实在她没有出来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结束了。
但我并不想它结束!奶奶的电话有什么用?其他人那里呢?他们还是觉得错的是我们家!
父母受的委屈,遭受的辱骂,女儿要帮他们加倍讨回来!
高考完以后,我以想录下同学们聚会的声音画面为由,让母亲给我买了支带摄像头的录音笔。
我打算先和父母分别谈话,录下他们所叙述的当初的事情。再回老家,找我奶奶,以只是单纯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由,让奶奶再说一遍事情过程。再等到奶奶生日,所有长辈都会来给她庆生,借那个机会,重翻旧账,我只要四叔一家给我父母道歉,其他一概不求。我甚至已经想到他万一打我,我要喊着我表哥帮忙报警。
【十一】
这个计划当然没实施,不过不是因为它愚蠢可笑,也不是因为它漏洞百出,毕竟是我高三在课堂上花了两个星期想出来的,当初我天真得觉得它天衣无缝。
放弃这个“复仇”计划,是因为我父母。
高考完以后,那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我不想让归于平静的生活重新动荡。那支录音笔一直躺在我书桌抽屉里。
那个暑假过得挺好的,填志愿的事忙过了之后,一趟云南之行也算让我彻底放弃了那个想法,我们一家三个人好好的就可以了。
收到录取通知之后,父母开始准备我的升学宴。
【十二】
在母亲的坚持下,请帖只给了他们的朋友,两边的亲戚,除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一律都没请,外公会和舅舅一起来。父亲那边的只有他要好的朋友。
可就在酒席的前几天,奶奶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那一晚母亲接到奶奶的电话,一瞬间气氛降到冰点。我却刻意忽略了这件事,我也没有去听她们的对话内容,好像这样就能当做没发生一样。
当然,我的忽略没有任何用处,父母又开始因为那件事吵架了。
第二天中午,父亲下班回来,和母亲提到,奶奶给他打了个电话,希望父母能请四叔来我的升学宴,也让四叔给我父母道个歉,这件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母亲气急,直接拨通奶奶电话,问她什么意思。我躲在门后,一直听着,我耳畔只回响着两个字,离婚。
我无法想象离婚后我的父亲会是如何得孤独,也无法想象母亲要如何独自生活下去。
【十三】
我深呼吸从门背后走出来,到母亲那里抢过电话,“你能不能不要给我爸妈打电话了!就因为你的电话!就是因为你的电话!他们吵架!他们要离婚!都是因为你们!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你们……”电话被父亲夺走。
我被母亲拉到房间,她的耳光一向快、准、狠。
“我是怎么教你的?”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咬牙切齿的恼恨。
我梗着脖子看着她,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
“我就是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的吗?”她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录音笔吗?为了去录她的音!为了打官司!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没有去吗?是因为你!因为你说算了,因为你不计较,因为你教我的那些道理,我才没有去!”我对着母亲吼完这一连串的话,眼泪鼻涕流得满脸。
“我被说成泼妇不要紧,你不行。”母亲把我抱紧怀里。
我一把推开,“那些人怎么说你们都不行!我管他们怎么说我,我不在乎!”
母亲拉我的手,给我擦眼泪,“我在乎,你是我的女儿,一定要好好的,不可以被他们说了去。乖,听话,给她道个歉。”
我定定看着她,她脸上的泪还没有来得及擦。
我走到父亲身边,他迟疑着把电话给我。
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冷静,“奶奶,我跟您道歉,但这是因为我妈妈让我跟您道歉,对不起,”我看看站在我身边的父母,“那个房子有多少是我们的,我们只要该是我们的,其他的事情我们不管了,麻烦您,以后,不要给我爸妈打电话再说这件事了。”
“好好好,我不提了,不说了,再也不说这件事了。”我原以为,她的声音多少也会因为情绪被感染而产生波动,但实际上并没有。
她依旧像当初说我母亲是泼妇时一样淡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