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江边。微凉的江风抽打着我的轮廓,将我从思绪中救起,以免我溺死在里面。我恍然想起,眼前这一条黑糊糊的液体被崇拜和祭奠了几千年,但他显得分外安详,静静地卧在河谷中。他很老了,老人向来是安静的,这很正常。况且现在是冬天,在这个季节只有无所事事的人类愿意跑到寒风中受罪——无所事事的我,焦急的我,迷茫的我。
我其实在思考“文学理论与文艺批评”课上老师的提问。如果有一份海关的工作,每个月几千块,还分房子,你愿意做这个工作吗?老师停顿了几秒,零零散散几只手举到半空。我的手也蠢蠢欲动,但最终只是和同桌相视一笑。我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为什么会担心。老师的PPT上有一个巨大的柏拉图像,在他的注视下,谈论金钱是一件俗不可耐的事情。在哲学泛滥的大学课堂,理想和知识才是合法的。古代的圣贤向来喜欢贫而乐道,所以颜渊被称为复圣,孟子高歌“发于畎亩”云云。
我继续向前走。临近十点的滨江路是颇为静谧的,虫鸣、风声和细碎的月光,宛如莎翁笔下的仲夏夜花园。不知名树后的两块大理石便是仙王和仙后的背影,在半空中悬停的蛾子就是各路小神仙。说绝色是固然的,而且我忽然能懂得艺术家们的心境,但我依然没有改变想法。虽然寂静无人之时才能承认,但我一直都惴惴不安地坚持着物欲和俗气。
寒假我在云南省旅游,造访了许多寺庙和道观。云南是中原佛教和密宗的锋面,因此有许多西域的神享受着中国人的香火。但不啻大黑天的脚下,还是释迦牟尼的道场,财神始终慈眉善目地端坐在偏殿。我向来以为财神只会出现在道教的体系中,但和尚和尼姑在他们名后加了“菩萨”二字,他们就能理所应当地接受无穷尽的“嘛咪嘛咪哄”。我也一直不知道财神也分文武正副,直到看见赵公明、关羽、比干和范蠡一齐出现在同一幅年画上。马克思说:人民群众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财神是人民的智慧和哲学,人民是贪财的,社会历史也是贪财的。有些道观甚至更过分,儒释道哪一家都不得罪。比如腾冲的元龙阁里,道士将孔子、玉皇大帝和地藏王菩萨放在一起,想得到三家的保佑。人是物欲的动物,这一真理在宗教里格外显著。虽然觉者、高僧之流极力想宣传禁欲主义,但他们的弟子很少给他们面子。我也不是什么觉者、高僧,甚至不是有神论者,“禁欲”在我这里自然就行不通了。
但是宗教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尽管我们现在已经处在shzy社会,但迷信的余烈仍奋,大抵是因为这与人性的物欲纠缠难分。人们想过更好的生活,但个人的劳动着实辛苦而微薄,所以他们创造了神,让神去分割财富。当然不仅仅是钱财,人们还想要更多的孩子、田地、官运、寿命,于是就有了观音、田祖、禄星和药王。当这些神神鬼鬼被奉为传统文化,当寺庙堂而皇之地摆出收款二维码,为什么还要指责网络游戏、麻将扑克抑或吃喝玩乐呢?消遣或崇拜的对象不同,但都是追求六块钱之徒罢了,月亮都被扔到了一边,本质上是没什么不同的。
我还站在江边。江对岸平缓的山峦绵延起伏,宛如黑色猛兽的脊背。月亮的光辉漂浮在水面上,汇聚成一条柔软的白练。冬天的长江没有许多泥沙,因此黑色可以更容易混入水中。我突然注意到岸边靠着一只小船。因为太小,我差点没将之与航标船区分开;但我终究认出他是一只渔船,因为船舱中氤氲着微弱的黄色的光——那是人烟的颜色。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段偌大的悲凉。若不是为生活计,应该没有人愿意住在整夜颠簸的江上罢。渔翁已经拥抱了月亮,但他可能更想要那六块钱。
所以我终于可以决裂了——或者说是“离别”,这是一个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词。与过去的念头离别,与曾经道貌岸然的存在离别。
再见啦,past ego,再见、古德拜、喔黑物哇、沙扬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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