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心

       

亡心

        我不知道我是谁，许是在这世间流浪了太久，久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我日复一日地待在一个叫做冥烟阁的地方，等待着一位伤心的客人推开那扇雕花的木门，用一桩断肠故事来换一杯忘情的酒。饮罢，不念不忆，无心无情，不入俗世，不恋红尘，而后坠入轮回，来生重复这一场荒唐的美梦。心死了的人灵魂也跟着没有了只剩下一具躯壳行尸走肉般在世间游荡，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世人呀！为何明知不可还要去爱呢？最后的最后痛彻心扉穿肠蚀骨真是得不偿失啊！要知道无情尚可独活，有情则必死无疑。

        暮色微凉，秋风渐起，我披衣于灯前长坐，生命中只剩下了等待，无休止的等待。等待着一个活物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是妖也好，是人也罢，不过都是来寻一盏酒忘却忧愁，埋葬过往罢了。这盏酒入了愁肠，他们便不再活着了。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见过了太多的青丝换做华发，听过太多的爱而不得，等待成了我漫长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暗黄的灯光幽幽燃起，四周寂静的可怕。 “吱呀”一声，那雕花木门被推开了，冷风夹杂着几片雪花涌入，我知道又一个断肠人来了。

        那青年白衣白发，连皮肤也白的几乎透明，浅浅一笑便是暗淡了十里蒹葭。那笑太过熟悉，可是我却不记得何时见过。青年浅紫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哀伤，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深入骨髓的忧伤，似是要将人溺死在里面。我暗叹可惜了这绝世的容颜，却不知为何那颗我以为不会再痛的心痛得不能自已。究竟是何人让他伤心至此，痛到来寻一盏埋葬过往的断肠酒。

        他轻咳一声缓缓道:“在下暮离，在寻一个人，我很爱很爱他，可终究寻不得，索性忘了吧！”暮离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显然是将不久于人世。“暮离，暮离……”我小声地重复着这个如此熟悉的名字，却不知自己究竟何时认识这样一个人。暮离饮一口茶水，讲述着那个属于他的故事。

        那年，我奉师尊之命下山历练，为期三年。遇见了一只小狐狸或者说是小狐妖吧，他被捕兽夹伤了腿。我救下了他，日日精心照料他，有了他的陪伴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挨。他的眼睛很漂亮，漂亮到足以让天上的星辰失了颜色，所以我给他取名叫星失。他有时会幻化做少年人的模样陪着我，那少年很可爱带着些许只属于孩子的天真。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世人所惧怕九尾妖狐，只当他是一只修为不高的小妖精。如果知道也许我不会带他回山上，更不会把他交给师尊来照顾，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暮离叹了口气，有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东西从他眼角滴落，落地生花。

        暮离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吸了口气继续他那未讲完的故事。

        那年的无忧城很美，美得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无忧无愁有星失的陪伴我很开心。我守护着这城中安宁，驱除邪祟，斩妖除魔，可是终究为能护住他。时光如水，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这三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对星失是那种对家人本能的亲近，却未发现自己早已对他动了情，早已是爱他入骨。

        三年了，与师尊的三年之约该兑现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不知道的是，星失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决定跟着我回去去那个妖魔所恐惧的地方，我亦是不知他忍受了怎样的痛苦才能够在我面前表现出安然无事的样子默默地陪着我。

        那天我带星失去见师尊，师尊他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星失，许是我太过蠢笨了吧，我从星失的眼中读出了戏谑与嘲笑却没读懂师尊眼底浓重的杀意。

        之后星失他受了很重的伤，我一直以为伤他的是门中弟子，却从未想过伤他的是师尊。我以为师尊是喜欢星失的，我以为师尊不会伤他，可是我错了。

      暮离痛苦地捂着心口，这段记忆应是他最不愿回忆起来的。故事过半，酒也快要调好了，不知为何，我急切的想要他忘掉，却又似乎有些不舍。

        暮离擦干满脸的泪水，心痛到断肠的滋味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直觉告诉我这故事中有我的存在。暮离缓了一会后，轻轻开口，声音嘶哑继续这个未讲完的故事。

        几日之后，师尊命我去往山下的村子驱除邪祟，我去了。只是不知这只不过是师尊支开我的借口罢了，我知道师尊不愿让我伤心，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星失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现在想来如若当时我没有去，这故事是不是会另一个结局？

        那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日日重复着一个可怕的梦。梦境里，星失化作少年的模样，浑身血污那双足以让星辰失了颜色的眼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血淋淋空洞的眼眶。星失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救%救我，救救我……”转瞬之间被一双手拖入身后无尽的黑暗之中。这梦境如此不详，让我不得不放在心上。待祛除邪祟我谢绝了村民的盛情款待，御剑飞回师门。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梦都是反的……”却无法掩去内心的慌乱。

        可是，终究不可如愿，回去后我并未见到星失。我疯了一般寻遍每一个角落，质问师尊:“星失去哪了？你告诉我，告诉我啊！”却听到师尊他说，星失他不要我了，离开了。

        我顺着梦中的场景寻找，却寻到了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找到了他。。和梦中的他一样，血淋淋的眼眶，柔顺的发丝被血液黏在一起，遍体鳞伤，空洞洞的眼眶茫然地睁着。星失他蜷缩作一团，可怜又无助，哪怕一丁点的声音都能把他吓到。

        我心痛极了，如万箭穿心般痛的蚀骨。我颤抖着解开他身上缚着的枷锁，那是门中独有的，无论修为有多强大都无法挣脱。我拥他入怀，他怕极了，血泪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流出，他哭的像个丢失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可是下一刻一柄长剑从他的胸膛穿心而过，长剑上滴落的血液开出了一朵朵如业火般红艳的莲花，那柄剑我认得，是师尊的。星失他笑了，笑容里满是凄凉无奈以及深深的不舍。

        原来不知何时师尊已经站在了我身后，我第一次觉得好恨师尊，第一次觉得师尊他是这般的无情。我抱着星失的尸体连眼泪都不流不出来了，只是双目赤红地盯着他的脸，看着他渐渐从一个俊郎少年化作一只浑身血污的小狐狸，那九条美丽的尾巴无力地垂着。我嘶吼着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哀痛莫大于心死，心死了怎么会有眼泪呢？我抱着他的尸身呆坐了一夜，终于知道了要痛到什么地步才会一夜白头。

        那夜，我在入魔的边缘苦苦挣扎，可终究是为他入了魔，人也好，神也罢只要伤过他就算是佛我也要杀给他看！

        待我醒来，只见到怀里他的尸体以及身后未曾干涸的血液缓缓流动着。尸横遍野，方圆百里再无活物。这个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终是因我寸草不生，我曾引以为豪的师门终是因我血流成河。

        我将星失的尸身掩埋，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一个人在尘世中游荡了千年百年，遇见一个个与他面容相似的人，可是终究未能寻到他。或许他是恨我的，所以才故意躲着我吧。

        故事讲完了，这酒也调好了，我为暮离斟一杯酒置于他面前。记忆纷至沓来，却没有发现我早已是泪流满面，原来这眼泪呀，它是苦的，又苦又涩让人难以忍受。千百年了我日日在此等候，等一个人用一桩断肠故事来换一杯忘却的酒，自以为心若顽石无论多伤心的故事都能笑着收下，可是我终究是在他开口的那一刹那红了眼角。

        是啊，星失，这名字是他给我取的，他曾说过我的眼睛很漂亮，足以让星辰失了颜色。我曾陪他看过日月星辰看过山川湖海，也曾为他放下恩怨，许他执手堂前共赏十里桃花。可我终究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妖物，终是留他一人于世间踯躅独行。那日，弥留之际有一神秘人问我可愿再活一世？以往事为筹码换一世无爱无情，无痛无伤。我应下了。我活下来了，却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原来最无情的不是暮离而是我呀！无心无情，留他一人于世间独行。

        暮离并未饮下那杯亡心的酒，他只是笑着看着我道:“我求这杯酒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如果相遇注定要你以生命为代价，那么来生只愿你我不复相见，你知道的我最不愿看到你受伤了。”暮离笑的很温柔，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下来了。

        我轻轻的地吻着他的额头，喃喃道:“明明最无情的是我，为何要你付出代价？”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化作一片片纷飞的雪花飘散，融化。“我以灵魂为代价为你续命，忘了我吧。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从此世间再无冥烟阁那个以亡心酒来换一桩断肠故事的阁主，从此世间再无冥烟阁了。魂魄消散我未曾看到暮离眼角滴落的泪水，入骨相思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原来我又一次丢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