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罪人。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那一天是大年初六,迫不得已,我去了相邻的城市。隔天下午,我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而是满载而归,背了一身沉重的流感病毒。我病倒了。
让这一大帮入侵者窃喜的是与我同屋的除了我的妻子之外,还有我三个月大的孩子,我的可爱的小小女儿。
孩子不停地哭,喂奶也哄不下,即便吮吸几口,也会因为间断性的咳嗽而全都吐出来。
“以往只要给她喂奶,她就安静了,可是现在不知怎么的,就是想闹……”妻子的哭诉和电话那头安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到了晚上九点,我和妻子终于熬不住了,给已经结识的一个儿科女医生打通了电话。
“赶的真巧,我正好在医院值夜班,你抱孩子来吧。”
我和妻子把孩子包严实了,钻进车里。我摸着熟悉的方向盘飞快地向医院驶去。我恨不得把路上的那些红灯都一个一个摘下来,暂时藏在我的衣兜里。
“肺炎!”
这是一个毫无质疑的斩钉截铁的结论,是从漂亮的女医生嘴里冒出来的诊断。她把听诊器挂在白嫩圆润而细长的脖子上。
“住院吧!嗨,不过,现在没有床位。”
“啊?没有床位,那可咋办呢?”妻子焦急万分,两根细眉挤在了一起。
“没事儿,让我来说,就说是我的亲戚,一定要给孩子腾一个床位出来。”漂亮的女医生甚是贴心。
住院=输液?果真如此。
三个月大的孩子怎么输液?让我来慢慢的告诉你。
两个年轻的小护士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汹涌澎湃地走过来。年龄稍大的小护士先把手伸进了白色长袍的口袋里,眨眼之间,一把装有吉列刀片的剃刀就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孩子额头上方出现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粗粗的留置针头缓慢地进入了小女儿脑门旁边的空地里,像一棵小树苗被斜斜地插进了未经开坑的土地。我都忘了,我都忘了,说来也真是惭愧,我竟然忘了当时可爱小女儿的表现,也许她表现得很勇敢吧,像一个刚刚长了三个月的小战士。
女医生上了楼梯,我赶紧追上,而且楼道里没有摄像头,不会影响人家的远大前程。心意是要表一表的,500元也构不成犯罪。
那张输液单子后来被我撕得粉碎。我再也不能看到它,如果在的话,我可能会把药名和用量详细地说给你听,可是现在我只能笼统而准确地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种药物的作用是扩张气管。在输第二种液体时,孩子很快便面红耳赤。在输第三种液体时,孩子哭得很厉害,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我们细细观察,孩子的肚子鼓得像一个大南瓜,摁上去硬邦邦的。我赶快去找护士,护士说,第二种药用了会脸红,第三种药会引起腹胀腹痛。
接着,一次性注射器被护士麻利地撕开了。我竟然忘记了,我竟然忘记了,当时我的亲爱的三个月大的小小女战士是如何表现得无所畏惧、英勇无边的。很快,镇静剂被小女儿臀部的小肌肉吸收了。
相同的过程重复了两次,情况却一次比一次糟糕。在第二天的夜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我和妻子完全听从护士的指挥,拿热水袋放在孩子的肚皮上,再用双手顺时针按摩这颗快要撑爆的气球。护士也帮忙,也很同情:“都是当妈的人,别客气。要使劲啊,蜻蜓点水是不行的,记住啊。”
护士很热情,心意还是要表一表的。我和妻子束手无策,觉得表表心意就会让孩子好受,就会让那快要撑爆的肚子瘪下去。
而那个我们熟识的曾经到过我家里的给小女儿看病的女医生已经寻不到了,打电话也没有人接。这倒也情有可原,值了夜班的人通常就是这样。但此生我都无法原谅她了,因为她是一个折了翅膀的白衣天使,我不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接下来我会向你倾诉这个悲剧的后半部分,不过我要声明,这是个非虚构的悲剧,是个真实的故事,我拿我已经不在人世的未曾谋面的爷爷的人格做担保。这个漂亮的女医生最近几年风光得很,跟着一个民间组织到处招摇,面对一拨又一拨善良的不可欺的民众展示着她经过发酵的无边的美丽。我倒是真心希望她已经重新长出了一对天使的翅膀,才这样在广大民众的间隙里飞来飞去的。
经历了50多个小时的磨难之后,在孩子又打了一次镇静剂后我忍无可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为了不让我愁苦的妻子疯掉,我在盛怒之下抱起孩子就走,妻子跟着我这个因为无知而软弱、现在又变得无比坚强勇猛的丈夫走出了医院,钻进车里,摸着熟悉的方向盘却无法掌握方向。架设着红绿灯的路口再多一些吧,我所遇到的红灯再多亮一会儿吧。
经过半个小时明智的手机通话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儿科医生面前。
“药物的副作用明显就应该立即停止用药。孩子这么小,孩子只会用哭闹来表达不适。”
“啊。”
“你家孩子刚刚咳嗽就气喘了?就肺炎了?这扩张气管的药为什么要用?得了肺炎的孩子还能有这么大哭闹的力气?”
“不是肺炎?”
“当然不是!顶多吃点药就行了,现在吃着什么药?”
“利巴韦林,希舒美——就是那个阿奇霉素——还有头孢克肟颗粒。”
“你已经吃着这么多药,输着三种液体还找我干什么?连没有的病也治疗了,我没有插手的余地啊。”
我当时真的想说:“如果没有生病的需要住院的孩子,如果用的药物少了,那位女医生的业绩抽成就会显得平淡无奇。那样她就不能给她自己的孩子多带一些新奇的玩具和塑造人格的书籍回去。”
回到家后,我索性停了孩子所有用的药,一直担心怕被撑爆的肚子瘪了下去。孩子的哭闹终于被不太安稳的睡眠隔开了。
可是接踵而至的是连续两个月孩子莫名的哭喊,真所谓祸不单行,上一件事情的果,正好是下一件事情的因。世事如链,环环相扣。
上回的苦果换回了这回的经验,经过两位德高望重的儿科主任诊断,都说是被惊吓所致。
我们夫妻俩开始轮流抱着我那因为我的无知而受到伤害的小小女儿,我竭尽所能扮作各种小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不求她能笑出来,只求她能歇一阵子再哭。她开始哭的时候我就紧紧地抱着她,抱得她简直不能呼吸,因为我要保护我三个月大的小小女儿,我要让她真正地感觉到在爸爸的怀抱里她是安全的,是不会受到任何惊吓的。
去年,因为去医院里看望亲戚的孩子,我见过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发烧的孩子,被医生快速地诊断为肺炎。那个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无精打采,简直可以说是奄奄一息。从外表来看,这个孩子的身上没有与疾病和痛苦抗争的一丝力气,闭着眼睛耷拉在母亲的臂弯。
我心头的伤疤被“肺炎”两个字瞬间揭开,伤口朝着回忆隐隐作痛。回忆不灭,伤疤不灭。
因为天使折了翅膀,所以我渐渐地厘清了医者和疾病的关系,研究各种药物和保健品对身体的作用,期间我惊奇地发现运动才是最好的药物和最好的医生。医学知识我不敢狂妄的谈论太多,我只希望那位折了翅膀的天使经过多年的蜕变已经重新长出了一对坚实的翅膀,每一次飞翔都肩负重任,每一次飞翔都不负众望。
偶遇我的战友,他也谈起了同样郁闷的事件,不过他比我老实好几倍,硬是陪着折了翅膀的天使走完了全程。
每每谈及此事,我的小女儿总是摇着我的肩膀说:“爸爸,别说了。”
总有些记忆像城堡一样坚固,我愿时间的长河可以把它淹没,而我的心口不再朝着城堡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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