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我多想时间定格在二零零三年的那日某时，那是属于三舅的美好时光。

暑假里我照例趁着假期去舅家姨家转了一圈。给他们送了点儿当季的水果，陪他们拉拉家常，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这成了我每个暑期的必修课。

三舅还是住在那个与家隔了一条马路的小破屋里，屋子里光线灰暗，进门好长时间才适应，屋子中间摆着两长溜三层的兔笼子，已经空了好长时间了，笼子里一片狼藉，有杂草，有棉絮，还有干巴巴的兔粪，笼子已经锈的不成样子了。靠墙根儿的那个笼子，腿儿已经掉了，用木棍捆着，绳子都有些系不住了。三舅斜躺在一个简陋的单人床上，看见我进来，懒洋洋地欠了欠身子，“来了，苹子。”床上的被褥、枕头上布满了油腻，依稀看得出是小碎花的底子。小床旁边有一张布满灰尘的方桌，桌上有一本《种兔养殖》，浅蓝色的皮儿，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着。风从窗户闯进屋里，去翻动那本书，《种兔养殖》合紧平躺，有一副不想随意让人翻看的样子。桌上还有两个茶碗，里面布满了茶锈，一个已经没把儿了。这显然不是用来喝茶的，因为桌子旁边，放着两个大塑料桶，里面盛着打来的散酒。

三舅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毕业后的三舅，高大俊朗，接近一米高八的个头儿，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一脸的英气，我想当年的三舅一定是胸怀梦想，想干一番事业来着，他不屑于在泥地里刨食，养活自己。

八九十年代的三舅干过好多行当，干过卫生室，承包过苹果园，搞过运输，开过修车铺，养过羊……

直到二零零三终于稳定下来，搞肉食兔养殖。也就三四年的好光景，三舅就闲坐在兔笼前，再也没有起来伺候他的兔子，这之后他的闲暇时间往上摞，直到摞成老高一堆，这么一大堆东西，把他压得想挪都挪不动。他呆呆地看着曾经让他骄傲的拌食盆，这拌食盆在他面前显得特别的大，他再也养不了兔子了，他觉得身体和这闲置的盆子一样空。市场行情不行，三舅也不想再干别的活了。

想当初他刚开始养兔子时，正赶上好时候，他惬意地坐在兔笼前，一年收入七八千。邻居上门讨教时，说的好话客气话感激话，还有周围人羡慕的眼光，让三舅心中叫做自尊的东西，备受滋养，滋养到一定时候，三舅已然踌躇满志，想大干一场。三舅当时稳坐在实木板凳上，高声大气地给我描述着未来的事业蓝图，“我要再盖两间房，扩大规模。”三舅被一种成就感笼罩着，眼光掠过我望向远方，望向高远的天空。

以后，沮丧裹紧三舅，他没能力再做其他买卖了，我父亲这时候有话唠叨了，当初幸亏没跟着他干。当初，三舅想拉父亲入伙来着。

三舅睡在兔笼前，应该在回忆以往美好的时光吧。买仔兔，喂养、接生、防疫，打扫兔舍，卖成兔……忙忙碌碌，勺子跟铁盆碰撞发出的声响给三舅的耳膜搔痒，并舒服地进到身体深处，三舅用勺子舀出刚刚好的兔食，放在每个笼子外探出的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兔槽里。只一勺，好像准劲儿巧劲儿，他一想就来，舀第二下，就是自己侮辱自己，他很为自己这个潇洒的动作得意，曾经给我演示过好多回，真的很准，当年的卖油翁也不过如此吧！

三舅现在斜躺在小床上，身旁方桌上依然摆放的那本《种兔养殖》，等三舅拿起它，它才打开，它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三舅以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活儿，话在他嘴里成了奢侈品。好在二零零三年以后的很多时候有他的好日子过，好在二零零三年的某日，他在自己心爱的兔笼前优雅惬意地坐过。

要不是那次事件，我觉得三舅还能打起精神继续战斗。

那天，近门的侄子娶媳妇儿，大家都去帮忙，三舅也去了。在酒席上，酒过三巡。有好事的人就开始戳击三舅，

“三哥，你这两年卖兔子，发大财了吧？”

“发什么财，这两年行市不行。”三舅有些显酒了。

“哎呦，敢情恁家大瓦房不是你挣钱盖的呀！”语气里明显地带着不屑。

“怎么不是，我出了不少呢！”三舅竭力争辩着。

“那你儿子怎么去找你要钱，还差点儿把你的兔笼子给砸了，哈哈哈……”周围的人都附和着，笑着。

“谁说的，你他妈的听谁说的！”三舅被戳到了痛处，急了，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唉，三哥，你怎么骂人哪？”他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两个人骂战升级，继而打了起来，有些人瞎起哄，又从家里闹到街上。一时，打架的，劝架的，看热闹的，堵了半条街，把侄子的喜事全搅黄了。以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妗子、表弟去给人家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人家气都没消，两家彻底闹翻了。

三舅也跟家里彻底闹翻了。

三舅从此以后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三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很努力的生活着。可能这次打击太大了吧，他天天以酒浇愁，头发蓬乱，不修边幅，衣服穿得满是油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呢。喝多了还到街上耍酒疯，为此，妗子、表弟、表弟媳妇儿，没少埋怨他，指责他。

我知道三舅心里很苦，他很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他始终相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运气差了一些，或是生不逢时，不然的话他一定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周围没有人能懂他，大家都认为，三舅没本事，就知道糟蹋钱，是农民就该守本分，老实巴交地种好地，收好庄稼，别异想天开地搞创业，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可三舅不信那邪，他一个劲儿地折腾，也就一个劲儿地在印证乡亲们的那些话。我现在知道三舅就像当年的鲁迅在荒漠上大喊，却无人回应，那般地孤独，无助。

三舅身材佝偻了许多，没有了当年的挺拔，头发已然花白，满脸皱纹，眼睛有些浮肿，眼神也有些空洞，已然没有了当年的英气。我坐在小方凳上，定睛看着眼前的三舅。

现在想来时间要是能定格在二零零三的那日某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