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是不会日日来光顾的,但却会隔一段时间,毫不防备地来一次袭击,搅得你不得安宁,甚至胆战心惊。那个女人就是她年少时的梦魇,乍不乍地就来了,带着一串肆无忌惮的骂声。
骂声,肆无忌惮的骂声。在临近家门口的时候从自家堂屋里穿透出来,“啪”地在耳边炸开个响雷,冷不防惊得她心里一楞一痛。她的脚步立时沉重起来,人往家里走,心却在往远处逃。她厌恶那个女人。
女人紫红脸堂,长得粗大结实,像块实笃笃的门板。实笃笃的门板压得人好沉重,她听到女人放肆的咒骂,就觉得被压得快出不来气。不情不愿,无可奈何,但还是要挨进门去,鬼咔喉咙地低喊一声:“小姑来啦。”
女人一来,家里就像架起了高音喇叭。“张家那小×,还想打我家癞痢的主意?好!好得很!有胆量!有胆量老娘骂到她家大门口,那个小×怎么不敢伸一伸头?”女人开口闭口“小×老×”的,她一个小丫头,听得耳根子发热心发恨。“女流氓!”她不止一次暗暗地骂女人。也只能是暗暗地,她们一家人,除了奶奶喜欢女人,其他人都怕。怕女人泼开嗓子就骂人,怕吵骂起来在街坊邻里丢不起脸。
女人可不管,甚至深谙她妈怕丢脸的心理。于是每次来,故意在她妈和她奶奶间搬弄是非。她极见不得人家欺负她妈,她妈是个读书人,她认为读书人天生是不会吵架的。那天放学,女人正在她家门口跳脚指着她妈大骂:“你家?哼!这是我妈的家!我在我妈家里,想怎样就怎样?你要看不惯,你就滚!”她看见她妈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抱着妹妹,眼眶发红,嘴唇发抖,半晌才抖出一句无力的话来:“你不讲道理!”“是!我是粗人,不讲理!你是读书人,不过我看你书都读到猪肚子里去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呼啦”一下挡到她妈前头,挥着小拳头冲着女人尖叫:“你书读到猪肚子里了!你书都读到猪肚子里了!!”女人睁圆了血红的眼睛,差不多要吃了眼前的小丫头。“我把你个小×丫头!我把你个小×丫头的嘴撕到耳门子上挂着!”她小小的心脏“怦怦”地要跳出嗓子眼来,却硬撑着一步没有后退。就那么捏着两只小拳头,瞪圆了双眼死死地和女人对视着。
从此就结下了梁子。女人再来,照样肆意笑骂,显得一派毫不在乎的样子。她也照样极不情愿地低低招呼一声“小姑来啦。”没有针锋相对,但却暗流涌动。仇恨的种子发了芽,她开始寻机报复。也无从下手,只有一次,她看见女人挂在厕所里的雨衣,机会难得,她大着胆子恨恨地对着雨衣吐了一口痰。罪证确凿!女人猜都没用猜,直接锁定了她。“少年王!”她听到女人在奶奶面前骂,声音明显压低了。她暗自高兴,知道是我又能怎样?“少年王!”我就是少年王,我在你面前就当大王了,你能怎样?可晚上却听到她妈对姐姐嘀咕:“少年亡!自己的亲侄女,这么小,就咒她死,多毒的心!”她才知道女人骂的是“少年亡”,而不是她想象的“少年王。”
奶奶死的时候,女人是哭嚎着冲进门的:“妈,你怎么不等我见你最后一面啊?妈,你丢下我,以后哪个来心疼我啊?”边哭边用手掌使劲“砰砰”地拍棺材盖。她妈和姐姐哭着去劝慰女人,她也躲在房间里嗷嗷地哭,哭得竟忘了去讨厌那个女人。
以后女人便来的少了。长大结婚后,一次她妈和姐姐竟约她一同去看女人。她没去,她甚至有点恨她妈和姐姐,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么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她妈回来后,洗了许多在女人家照的照片,一个个都笑盈盈的。她第一次发现,照片里的女人笑起来也怪好看的。那次她妈跟她谈起女人的过去,说女人也挺可怜的。年轻时丈夫有了外遇,抛下她们娘俩。女人带着女儿改嫁,男人嫌她拖油瓶,动不动就往死里打她。女人跟着男人生了两个儿子,每次都是自己给自己接生,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挣扎着用事先准备好的剪刀剪断脐带。还是挨打,实在挨不过,又离婚。靠自己做小生意讨生活,渐渐就变得好勇斗狠起来,以为只有狠别人才不敢欺负她们母女……
很多年过去了,她再没见过女人。她想她该很老了吧?还是那么狠么? 还是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地吵架么?也许早吵不动了吧?
梦魇随着年少的梦已经远去了,她很少想起女人。偶尔,会听姐姐说起。女人过得还不错,女儿女婿很孝顺。前两年人家还看到她在露天地跳广场舞呢。她想象门板似的女人跳舞的笨样子,心里一暖,忍不住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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