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晶晶
寻访宁波最后的老兵,
更像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因为你不知道年过九旬的他们,
会在哪一天突然西去。
英雄泪短,青史名长。 而他们的名字,或许还不在青史之上……
“小同志啊,爷爷给你些钱,你帮我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好不好?”说话的,是宁波现年97岁的抗战老兵王春胜。话音刚落,他又忽而笑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这些老兵,都是要作古的人了。战争年代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连死都不怕,可等到真的眼睁睁把战友们一个个都送走了,我却怕了,怕要是再不写下些什么,就会像他们一样,被你们给忘了。”
走访前,“王春胜”这个名字,在人们的介绍中,总是颇具传奇色彩。二十军警卫营、通讯营连长,曾任开国上将叶飞的警卫排排长,参与过莱芜战役、淮海战役、朝鲜战争等。曾单枪匹马刺杀敌军军官十余人,宁阳一役脑部中弹奇迹生还。
照片上的他只有32岁,如今的他已经97岁。这样一位英雄,而今已是暮年,97岁,身材清瘦,走起路来总是挺直着背,说话声如洪钟。“他啊,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耳朵已经聋了。跟人沟通有些困难。”陈银凤说老伴今天心情很好,可能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像笔者这样耐心地听他说过去的事了。
“小同志啊,我是1943年3月参加的革命,1944年1月入的党,很多地方资料都把我的党龄弄错了,把入党时间写成了1944年9月。”刚坐定,王老就说起了这件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事。陈银凤冲我无奈地笑了笑,“他年纪大了,连家里人名字都记不全,可当兵的那些事他不要记得太清楚,每天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些,你别见怪啊。”
老人却全然没有听见老伴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回忆:“我当初的入党介绍人是连里的指导员万忠沅,那时候入党的誓词还是写在纸头上的。我宣过誓,要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当时我在入党申请书上写过: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这么多年的枪林弹雨,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初心过来的。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现在想来实在有些滑稽……”
王春胜,1921年9月出生于江苏兴化。19岁那年,在家乡被国民党抓壮丁去了东台,训练3个月后,又被补充至国民党33师。由于是二等兵常被欺负,加之思乡心切。某天夜行军的时候,王春胜竟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当时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只记得家在东南方。”于是,他白天逃到农民家帮忙种田,入夜就朝着东南方向步行,一周后,竟真的回到了家乡。
那时四处都是国民党部队,王春胜不敢在家多做停留,打算去昆山千灯镇投奔娘舅。谁知途径黄桥时,正赶上黄桥决战,自己所在的国民党33师几乎全军覆没,师长更被新四军生擒。
这个多灾多难的小伙,前一秒还在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下一秒却在途径昆山时,又被日军俘虏,抓去窑厂劳作。所幸,他又想办法逃了出来,千辛万苦到了娘舅家,谋了一份磨豆腐的差事,一做就是三个月。
在千灯镇磨豆腐的日子,老人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每天凌晨3点就要开工,去的路上都会途径日军岗哨,并且被要求必须向他们敬礼。“我亲眼看到过日本人割下我们同胞的头颅挂在树上示众,心里是说不出的恨,后来家乡成了新四军根据地,我便想着一定要参军保家卫国。”
1943年3月,王春胜如愿成为了一名新四军战士。后来,他所在的区中队并入兴化独立团,由于表现出色,王春胜很快当上了执法班班长。
一次,在与和平军(抗日战争时期汪精卫所统辖的伪军)的战斗中,部队的迫击炮打了哑炮,由于其他人不会也不敢倒炮,团长亲自上阵,结果光荣牺牲,一时间军心涣散。王春胜临危受命,单枪匹马杀入敌方营地,刺杀包括营长在内的十多个军官,并最终全身而退。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说,这样的故事,在战争年代,哪算什么惊心动魄。
1947年4月,华东野战军攻打山东宁阳,一颗子弹“嗖”地一声从王春胜的头顶飞过,就连帽子都被打飞。直到晚上攻下阵地,他才忽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虽是头部中弹,但因身强力壮,休养不足半月王春胜就申请归队,连里来探望过他的指导员,后来忍不住说了实话,“当时看你的头肿成那样,我是真的以为你是回不来了。”
不久,王春胜被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保卫处选中,担任警卫排排长,负责司令员、政委、参谋长等人的警卫工作。而他保护的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开国上将叶飞。“叶飞司令块头不大,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晚上巡更走不动,有时甚至需要我们给他抬担架。”
忽然,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珍藏的木箱。里面有一个1956年获得的上尉肩章以及17枚样式各异的军功章。“小同志啊,那时候打仗是真的苦啊,没有信念,怎么可能熬下来。”
老人说,鲁南战役,他打了最惨烈的一仗,天降小雨,弹药失效,他作为排长带着一个排的兄弟在山头浴血奋战,50多名战士,才刚从上一场恶战里突围,此刻却一个又一个地倒在眼前。等到下午攻下阵地再次集合,整个排,只剩下13个人。
莱芜战役,他走了最长的一段路,为突破敌军防线,他和战士们丢弃所有重物,一夜急行军整整一百三十里路,在天亮前赶到,与其他部队成功汇合。后来听说,这一役俘敌数量之多、歼敌速度之快,创造了解放战争开始以来的最高纪录。
朝鲜战争,他熬过了最冷的夜。过鸭绿江的时候,作为连长,王春胜一会在前一会在后,深怕有人掉队。可没想到,过了江的战士们,好多还是死了,有战死的,但更多的却是被活活冻死,那时的朝鲜是真的冷啊,天冷,心也冷。而他却只能一边哭一边清扫战场。
“小同志啊,你们是真的不知道,现在的和平,是多么可贵;活着,是多么可贵。”
1952年,王春胜被调到通信处三科担任股长,从连级升为营级,之后归国。
回国整编后,被调至军部独立通讯营担任连长。
同年12月,原本驻守上海嘉定的二十军移防浙江宁波。直到今天,王春胜还记得,那个冬日和战友们坐着轮渡,第一次入驻宁波的情景。“那时还没有新江桥,甬江和姚江交汇处只有一座木质浮桥,有人经过,便会上下浮动,吱吱作响,看上去晃晃悠悠很是惊险。”而彼时的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落地生根。
1953年,经区委书记介绍,王春胜认识了一位宁波卷烟厂爱扎麻花辫的姑娘,1955年两人结婚。退伍后王老转业至嘉兴公安处三科,70年代,以家庭为由,回到宁波,分配至盐业公司,一直工作到1981年离休。 “我啊,还有两枚特殊的‘军功章’。”老人指了指右边的脑袋说,“这里,有两枚1947年头部受伤后留下的弹片。”就在说话间,王春胜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老伴拿了止疼药示意他休息一下,别再说话。老人却摆了摆手,轻声说,“小同志啊,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四代同堂,就已经很幸福了。”
“第四代一个5岁一个4岁。”陈银凤接过话茬,乐呵呵地向笔者展示两个曾孙今年去日本旅游的照片。“我们这代人,吃过日本人的亏,是一辈子都不会去这个国家的。但子孙去是可以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记得每一个死去战友的名字,却想不起他们的脸。”
在长达2个小时的交谈里,这位抗战老英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有段话,是真的让人听得红了眼睛。
老人说,当了那么多年的连长,他送走了无数战友,很多人的名字至今都还记得。
可让他难过的是,无论自己怎么回忆,都记不起他们的脸。能想起的,只有那一个个被血染红的山头,还有像小山一样堆在一处分不清敌我的尸体。
而今,活着的战友都已年过九旬,一个个都走在了他的前面。每每想起,便总是无限唏嘘。
临别时,老人送至门口,突然立正,向笔者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说,小同志啊,谢谢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
逆着光,王春胜依旧挺直着背,说话声如洪钟。
但此刻,我看见的,不再是那个抗战时期抱着战友尸骸恸哭的英雄,而是一个和平年代垂垂老矣害怕被人遗忘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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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日期:2017-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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