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少年
冯增看过这次考试成绩的总分后,终于下定报考师范的决心。他紧张地握紧拳,故意轻松地回头看教室后墙壁上的成绩名次表格,表格前唧唧喳喳挤了一堆同学,想到自己的成绩和名次也在上面挂着,冯增就有一种受审似的不自在。这次成绩不理想,比起上一次考试,甚至还有退步。重点大学考不上,最起码考个师范吧!如果连师范也考不上,那么将来还有什么路可走呢?要是想将来有所发展的话,考法学院很好!多锻炼,也许政治上会出人头地,可是,那多像个梦,不现实。你以为靠你的才能你就能有所作为了?其实,话又得说回来,全国像你这样的人多着呢!比你优秀的人也多着呢!没有机遇又有什么用。从政,也许真是个梦。别的不论,就拿你目前的表现来说吧!在这个班级上,你连学习委员都还不是,只是个科代表而已,做人家的机器,没有一点真正表达自己意志的权力,而班委他们几个呢?这些家伙是多么地会钻营拍马啊!况且他们还有有权的父辈们作背景,你怎么竞争得过他们?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矮他们一截吗?我仇视这些天生就高人一等的人,我必须要考上大学,这是实现将来目标的第一步,我知道,将来没有文凭就没有权力和资本,特别是对像我这样出身一般的人来说。我必须进大学,学大量知识,将来的路长着呢!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我不信不能成功!大学,一切未来希望的所在,你们不逼我,我自己也一定要考的,一定要考中,不管什么样的学校,哪怕师范,只要有一张文凭,只要能进大学,不要被束缚在这闭塞的小城里就行。可是,为了一张文凭,我果真要去报考师范,步父亲的后尘吗?如果真的一辈子做教师,那我还谈得上什么发展呢?不,我不相信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进师范,我不信自己跳不了槽。师范的招牌不太响,那又怎么样呢!对我这样实力不强的人,也许这样最好!只要有个大学文凭,只要真能摆脱出这个小城市冲出去,只要真正学到一些知识,还有什么可多选择呢?只有那条路保险一些。你们狂热吧!一个个北大、清华、复旦,你们都在做美梦呢!像我这样能清醒地估价自己的实力,像我这样务实的人,能有几个呢?单凭这一点,我就比你们这些家伙都高明,你们傲你们的吧!你们尽管虚荣去!也许就在你们春风得意的那一天,我从默默无闻中像一匹黑马脱缰而出。
冯增快意地想笑,可是心头还有极沉重的负担。客观上 说,他是极厌恶学习的,一拿起课本,他就觉得说不出的烦躁,他有时甚至把学习当作培养自己忍耐力的手段。
现在,全家的目光正全力以赴地注视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家庭的一个形象而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成了家的姐姐不理解冯增,而妹妹打开始见面起,冯增就讨厌她。
姐姐有时回家闲着没事干就大谈特谈脂胭膏粉、巴黎香水、流行时装。而妹妹看到他学习,甚至会讥讽几句。妹妹在家不得宠,他看得出,但妹妹逍遥自在,而他,则时时刻刻感受到学习的负担。
当初如果还是一个人在乡下奶奶家多好啊!从奶奶家走不多远就是太湖。
太湖水一望无边。行船湖上,天水一线,偶尔几点帆影,在远处湖水中浮动,近处看湖水,清滢碧透地层层涌动,水花扑上船头,清凉沁肤。湖面上水气荡漾,波光翻腾,阳光下碎金一层一叠汹涌而至像整块流体,被船头劈开,碎金则带着碎语浮荡开去。
在船头迎风而立,心胸旷达,尘根皆被湖水涤荡干净,剩下的是自我个性的高度张扬,以自然的清净空阔想到自我的存在而想到人的独立于自然中的孤伟傲岸,不由得想无拘无束地长啸天外。
太湖熏染了你多少的灵性啊!而今这此灵性还剩多少 呢?
冯增在这大自然的庇护下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直到初三年级,才从奶奶那儿回到父母身边。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假期偶尔到太湖边玩玩,于他来说就像陌生人。
母亲常问:“小增,这儿生活好吗?”
冯增只好苦笑。他学会了虚伪,因为父母喜欢他的虚伪, 但一想到乡下伙伴的天真无邪,他又羞愧万分。他很讨厌自己。高三暑期冯增回乡下外婆家,想借大自然的纯洁和童年伙伴的淳朴来洗涤一下已蒙尘的灵魂。但他失望了。带着叽叽喳喳的小妹一进山区,本来想带小妹去玩玩风景点的,半路上就被一群乞丐扫了兴。田野边、小路旁,先是稀稀落落的乞丐或坐或半蹲在田埂边向路人讨钱,后来讨钱的越来越多,傻愣愣或讪笑着看着行人。
“哇!这是开丐帮大会呀!”小妹怪叫道。
冯增脸微微泛红,辩道:
“这儿山顶上有个寺庙,逢到现在这个时节人们要上香,乡下人讨个香火钱有什么可惊讶的。”
“怎么这么多人?”
“周围县市哪儿还有这样的好风水?都拥到这儿来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这么说我是少见多怪啰!你过去有没有像这样讨过钱?”小妹狡黠地眨着眼问。
“讨过! 这有什么可羞的。”冯增有些说不出的恼火,看着那些在阳光下半眯着眼傻愣愣笑着的农人,冯增忽然忍不住一股厌恶的情绪,而小妹对这切好像还颇有兴趣呢!
难道你过去不也是这样一副令人讨厌的神情追着上香人讨钱的?你现在怎么会厌恶他们呢?你好像比小妹还更讨厌见到他们呢!
冯增回到乡下,伙伴们不再把他当朋友,而只把他当作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使他更觉得这些人的庸俗不堪,想到自已如果不出山也是这副情形,冯增后怕得出了一身汗。他本来是想和他们平等相处的,然而他们的愚味的言行举止和对他的过份尊敬滋长了他的城市人的“高贵”的架子,以至连小妹也看不惯他的这种高傲,其实,小妹哪里知道他内心的苦恼呢!他在拼命否定他的那些带有泥土香味的过去,而那些过去正是构成他生命的重要的一部分,像他的根一样。
伙伴们不再和他说真心话,而他也不屑和他们高谈阔论,尽管他也和他们谈谈玩玩,但他从心底鄙夷他们。他羞愧自己这样的言行和思想,他曾努力想克服,但自己的流露往往是在不知不觉间。
你比他们高贵多少呢?如果你还是一直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你也和他们一样。可是,你毕竟离开了这个环境,你受到了都市新潮的洗礼,可是你的曾有过的太湖灵气呢?你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如果说幸运的话,只不过是你比他们多了一层复杂的思想,这种复杂的思想使你知道了更多的丑恶、庸俗、卑鄙,学习的越深博也就越加深了你的苦恼与对未知世界不可知的恐惧,同时,也使你学会了更多对丑恶、庸俗、卑鄙的熟视无睹甚至是认同。这能算是你的幸运吗?你现在认为他们可悲,他们可能也同样认为你可悲呢!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从事着原始的生产生活,很容易满足眼前的收获,这不正是他们的幸福吗?是的,满足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无知本身就是有知。而你呢?你多一层知识就多失去一些天真的快乐,对这社会多一层了解就多失去一份原始的淳朴。他们,他们纯朴是自然造化,而你呢?你则被城市异化了!你本来纯洁的心灵已被包了一层灰硬的外壳,如果再这样一层层发展下去,你终有一天会被窒息而亡的。
是窒息的死亡好还是愚昧的求生好?难道没有中间的选择吗?冯增想起姐姐和妹妹,她们不也生活得很快乐吗?她们难道真的快乐吗?你不了解她们,就连对父母你也不太了解!而她们呢?也不了解你,她们了解你对她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现在只剩下你了,而你也不了解你自己。
考吧!考上大学,一个人远走高飞!
“小增,你真的想报考师范?”母亲惊讶而又疑惑地问。
“你怎么能听爸爸的话?这是你自己的前途问题啊!”姐姐一旁劝道。
“我太讨厌做教师了!就拿爸爸来说吧!这点小房子,寒磣人呢!不过,做教师也怪可怜的。”妹妹在一旁边嚼口香糖边说,“再如我们班主任,特爱吹牛,我本来很讨厌他,可是有一次到他家一看,那房间比我们家还小,却住了五口人,那屋里呀!真够呛,听说他还要买电冰箱呢!穷得那样,吃咸菜萝卜干省下的钱四处托人,可哪儿来的关系啊!只好找学生家长,批条子,买到冰箱。冰箱搞到了,他的牌子也给砸了,本来他是悄悄托人家学生的,谁知道漏了风,我们学生都知道了,你想想看,走后门的老师在学生头脑中有什么好印象,可是,一个穷教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我们的爸爸一样。”
“小晴说得对! 你看你爸多苦,整天批改作业不说,教出的学生如果成绩不好,还要被家长指着鼻梁骂。而且,你做个教师,还有什么大出息呢?”母亲说,“ 你要自己想清楚?你父亲并没有一定要你考师范。”
冯增暗自苦笑。他常奇怪父母两人怎么会结合到一起的!在这个家庭中,不止一次地感觉到父母两人各方面意见的分歧。尽管父母两个没有当他的面红过一次脸,但他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隔阂,这样表面温和实则冰冷的家庭,难怪妹妹要深恶痛绝以至于离家出走一个星期之久,最后在小妹的一个好朋友家把她捉回,她一见冯增还得意地说:
“流浪也够刺激的,我还讨过饭呢!你以为我真一个多星期待在那家伙家吗?我才瞧不起她呢?我们出去玩,讨饭真有趣,冯增,你不也乞讨过吗?看来我们都是叫化子的命呐!”
见他妈的鬼!为了对妹妹叛逆精神表示“赞赏",冯增给了妹妹一个耳光,继而又请她吃了一顿冷饮。
“你一硬一软,刚柔相济,真是阴险毒辣到家了,我今天就大吃你一顿,妈妈给你的零花钱顶我两个月的呢!吃不穷你。不过,吃了我也不领你的情。”
“不要你领情,真的!” 冯增皱着眉说。妹妹盯着冯增,研究似地问:
“ 你真正的用心是什么?是不是给了我一个耳光现在后悔了?其实,这不怪你,我也觉得自己怪可恶的,不过爸妈 从没真打过我,我知道他们不在意我,只有你第一次向我开杀戒,真够毒辣的!”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粗野,像乡下人一样?”冯增叹口气问。
妹妹用小调羹搅了一下杯里的咖啡,垂下眼帘,思索片刻,说:
“是的!有一点乡下人的粗野习气,但你骨子里流的是城市人的血液。我想一个农村人要脱胎换骨清除他的农村人习气很难,而一个久居农村的城市人要改掉农村里染上的坏习气,只要努力一下,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本来一回家,我真以为是哪里来的野小子,笨手笨脚,现在就好多了。”
难道城市人就高贵?那一点小空间,心理压抑,人欲横流,勾心斗角,肮脏绝顶!你还高傲呢!有什么可得意的!冯增恨不得再在妹妹那张自得的脸蛋上留下一巴掌。
“冯增!”妹妹沉吟片刻,直呼其名,大有公主呼唤小厮样的派头。“你很狡猾,装腔作势得令人生厌。每一次谈起来你都为你那些农村朋友骄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其实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你也有极强的等第观念呢!其实,我们一家都有极强的等第观念。父母要你考大学是想荣耀他们的门面,姐姐呢?本来那个技术员很好的,就因为没什么背景,硬找了个人事局长的公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一家呀,整个的破落户、小市民,包括我也是。”
“你真也有很强的门第观?”冯增想不到妹妹竟这样大胆地袒露思想。
“当然!你别看我翻琼瑶小说那么来劲,那只不过是为 了填补一下空虚。你很奇怪我也有空虚。其实哪个人没有空虚呢!我不像你,爸妈的主心骨,全家未来的希望,一心把书本死啃。我是追求生活的逍遥自在,不过,闲下来总觉得寂寞难耐,作为一个高二女中学生,除了学习,有什么好想的呢!每天花几小时痛读两本琼瑶小说,在小说中寻找慰藉,然后偷偷地在日记里写上一首傻哩吧叽的小诗,为自己心目中的王子画一幅肖像,画个纯理想化的人物,那也真够情调的。不过幻想终归是幻想,我想谈男朋友,可没那样的胆量,但我将来如果要找男朋友,起码要和我们家门第相当,别看我们家道中落,解放前外公可是个大米老鼠呢!我只求有个好的物质基础,你也许说我这样太庸俗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妹妹说到这,大眼睛深深地看着冯增。
冯增低下头一口气将咖啡喝完,没有风度就没有风度罢了,总比小妹那样虚伪出的风度好。
“小晴!我们学校高二有个女生,也和你一样的年纪,就已当上校学生会主席了,听说目前正在忙着办报,我看,人家的追求不知比你们普通中学学生要高出多少倍呢!”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女生是谁,”妹妹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我认识她,一个虚伪的人。你们重点中学的人都和她一样的假正经。”妹妹激愤地说,“我们普中的学生比你们好,尽管成绩不如你们但他们敢说真心话,没有你们那样既故作高深又小肚鸡肠似地勾心斗角。”
妹妹红着脸似乎想和冯增争辩什么。
原来这小女孩也有被激怒的时候。冯增沉默片刻反驳道:
“什么勾心斗自?这就是生活,你懂吗?一般人都以为 学生很单纯,其实学生也生活在社会中,同样的要受到社会生活的洗礼,这实际上是人的一种进步,这也是当代学生不同于五六十年代学生的缘故。我很为我们这一代学生骄傲。我们这一代学生有头脑,有自己看世界的思想,尽管也有其偏激之处,但它毕竟在逐步成熟,这种逐步成熟的思想姑且就当作你所说的勾心斗角吧!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班主任说什么当代中学生复杂!复杂又有什么可非议的?社会教会了我们复杂,生活教会了我们复杂,我们学习的东西多了,思想层次也高了,我相信,我们同学肯定是这个时代的主干,是未来挑大梁的人物。而你们普中学生想的是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高一的时候就谈恋爱成风,整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手痒起来还打打架。在我们学校打架是要受处分的,而你们学校简直把打架视为平常。我承认,你的那些同学的社交能力比我们强,比如你吧,就远远比我社交的圈子广,可你们结交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都是这个社会上极普通极低层的人物,还美其名曰为将来混迹社会打个基础。相反的,我们的同学呢?他们拼命地学习,偷偷地竞争,这是为你所不屑的,可你相信不相信,未来社会的风云人物就产生在他们之中。到了将来,他们领导你们,而你们只能在社会的低层仰人鼻息,想想未来的两种不同命运,你不觉得你们普中的学生有些可悲吗?"冯增带着报复式的快感侃侃而谈,在家庭里,在小妹面前,他沉默得太久了。
妹妹用惊奇而又恼怒得几乎喷出火苗的眼光盯着冯增。
“你胡说,彻头彻尾地胡说,我们有哪些不如你们?你这个乡巴佬,也只不过上了个省重点,大学还没考上呢!世界就好像掌握到你手里一样。我今天才发现,你竟也是个崇 尚强权的人。”
“我不是!”冯增用沉郁的嗓音说。
“你是,你别抵赖!”
妹妹愤愤地瞪着冯增,她觉得哥哥太狂妄了,过去在家一直寡言少语的哥哥竟有这些令人害怕的思想,而且还把他们普通中学的学生说得一无是处。她受不了这样的话语。
冯增看着朦胧的灯光,刚刚激扬飞越的他忽而又变得忧郁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遥远的问题,脸上笼罩了愁云。
“你说我崇尚强权,实话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欲念,我也曾认为我崇尚强权,可是仔细想过后,我又觉得矛盾极了。小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而我实际上也瞧不起你,连爸妈我也瞧不起他们,这是真话!我因此而责怪自己,可我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头脑中一个欲念而已,我崇尚强权,也像我瞧不起父母一样,只是一个欲念。可是面对现实生话,我又不能不忍受平庸和丑恶,尽管我刚才赞扬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其实我从心底厌倦这些。人生如果如此的话,那不太疲累了吗?我因此想到那些操纵着芸芸众生命运的强者,他们不也同样存在着普通人的弱点吗?一旦将这世界的光环拿去,我才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常,丑恶存在于一切生活中,而这所有一切都令我有窒息之感。我失望过,小晴,你知道那种失望的滋味吗?像一下子掉进一个无底黑洞的冰窟窿里。我过去拼命地学习,是为了某种希望,而当我失望之后,我才觉得一切努力都是那样的虚无,因此由主动学习变成了被动学习,变成了应付教师和家长的被动学习,这样的学习效率你可以想象,我本来对高考是不太有多大兴趣的,幸亏我的自尊心和自傲心还未泯灭,我能忍受那些本来和我一样学习水平的人超越我。过去从农村到城市一切的稀奇事物不容选择地向我扑来,我死了一次,痛苦地复活过来,逐渐剥去我过去生活的一层皮。现在,是未来的一切不容我选择地向我扑来,剥夺了我美好的幻想,我又像死了一次一样,也许人的一生就这样,要经过不断的灭亡和不断的再生。过去所有一切曾有过的思想,像高尚的人有权为一个崇高的理想犯罪,像强者是推动世界的力量等等,如今于我都像梦幻样,我好像成了一个读书的机器!这方面我真佩服你的洒脱,我想我如要好好地快乐生活下去,也只有走你这条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道路。看来人活在这个世上,真该看开一点,不为一种思想奴役,就像你一样,来!为了人生在世的任意挥洒干一杯。”
冯增笑着又将一杯冷饮一口气喝尽,好像真无忧无虑了一样。本来活泼得近于放肆的妹妹听了冯增一番话后,却忧郁起来。
“怎么啦?”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小妹喃喃低语,慢慢地看着杯里桔黄色的饮料。
“你懂的!只是你不愿多想想,你的任意挥洒的人生信念其实也是一种掩饰而已,你难道果真为了一张饭票,为了一个相当的门第就嫁人吗?这也许是我不该说的,既然已毫无遮掩地说了,我也就老实地跟你说一句,你并不美,因为你太不含蓄,而你这种带有几分病态的不含蓄,也是你遮遮掩掩不想真正面对人生的结果。”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有什么真正人生可言呢? 那不太像遥远的神话吗?”妹妹冷嘲道,她的小小的唇哆嗦起来。
“不!不遥远!一切都在你的潜意识中,不相信的话,你好好分析一下你自己,我相信,你不会连这样的胆气也没有吧!梦幻世界!梦幻人生!”
冯增低低叹了口气。几句话之间,冯增觉得自己已确立了在妹妹心目中做哥哥的地位。
冯增想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想起那句被语文老师分析成消极思想的结尾: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是啊!这也许正是这首词的最动人之笔呢!人生如梦,这句话点透了千古人生,为什么有些人偏要不承认它的事实呢?正因为人生如梦,所以更要建功立业。
冯增悄悄叹口气,抿了口茶。看着母亲和姐姐焦虑的目光,他有一种难言的苦衷。我不是一个易于改变自己意志附和别人的人,父亲希望我考师范,我知道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单独找过我,说我的成绩要想考重点院校极不可能,只有报考师范院校才有一些希望,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一个老师无论如何在最后关头不能为自己学生的高考打保票,可是父亲为什么听信班主任的鬼话,父亲不应该对我失去信心。高考一大半靠平时的功底,一小半靠临场发挥,还有一小半就靠赌运了!学校最后的猜题押宝是赌,学生本身的志愿报考也是赌。父亲也真可悲,大概是做教师谨小慎微怕惯了,连一点赌的勇气都没有。冯增为此暗暗气恼。
“妈,我看你过高地估价了我的能力了,我现在的实力考师范稳当些,否则可能一落千丈,达到分数线也进不了大学。上师范也没什么,我相信自己不是做教师的命。”
“不行的。小增,你也不小了,应该懂事了。这个家里,我不希望你走你爸的路,你爸也并不希望你走他那样的路,你是有才华的,这我知道。小时候,你那样要强,我们也看中了你这点,才不松劲地抓你的学习,希望你将来能够做人上人,像你外公一样。”说到这,母亲眼底泛起一道光彩,“你外公家当年荣华极了,那才真是高贵人家,全市几家大厂,都有你外公的产业。唉!想不到今天衰败到这种程度。现在呢!我们也不想对你有多大的要求,你外公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不能跟他比,不过,你最起码也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才像话,你外公说过,干事业的人哪个不冒点风险呢!如果你只求安稳地进个普通师范大学,那太令人失望了,你本来有个好前途的,就看你努力了,即使今年考不上,你还可以重读,我们家供得起你读书,就怕你只求个安逸舒适,没有一个大志向。……我们也不求你有多大的功名利禄,不过你总该干出一番样子来,我并不是瞧不起教师,你爸就是教师,我们生活得很好。天地君亲师,这我懂的,穷教员穷教员,说是这么说,不过穷也没什么,只不过如今一旦做了教师,就算是个大学教师吧,你再努力大不了从助教升到讲师,至多做个数授吧!那有多大的前途呢?”
冯增看着母亲,有些时候,他真嫉妒母亲的才能。母亲年已四十,却风韵犹存,在同学面前,他常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而骄傲,对比着父亲的平俗,他真为母亲不平。可是在母亲犀利智慧的目光中,他感到一种压力,他觉得自己的一切思想和行为总为母亲所洞悉,因此在潜意识中,他更加坚定了考师范的决心。也许那真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呢!
冯增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艰难地咕哝道:
“妈,也许您是对的,可是,我的决定也有我的理由,最起码我还有一个选择的权利。”
“不!你不应该有选择权。就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不问你愿意与否,就把你牲口一样地投进闷罐车送向不可知的远方。我们别无选择!”
冯增紧盯着母亲,脸色微微发白地心中咕哝道:“我早知道要说这句话。那么就这样没有选择啦?是的,我连自主的能力都没有呢!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等着别人给我自主权呢?自主权其实就握在我手上呢!……那么 就打破这个秩序!是的,这儿并不是适应我的秩序,我是个乡巴佬!可乡下人的秩序也不再是我的秩序了,难道我就要永远失落在无基础的尘埃中吗?我必须建立我的秩序,是的!我不需要你们大家的承认。”
冯增和母亲对视了片刻后,艰难地站起身,环视了一下沉默中的姐姐和妹妹,低声却果断地说:“我相信我的决定,那也是别无选择的。”然后他转身在三个女性的目光下走出客厅的大门,这瞬间他终于感觉到羽毛腾空在阳光下轻松的感觉。
小说写于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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