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再出现在纺织厂时已换上一身崭新的西服，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副新郎官的样子。而他走路时，下巴时刻保持了一种微微向上的姿势，这让他又像是一名颈椎病患者了，他上半身保持不动，两条腿像是桨一样来回划动着，除此以外只有脑袋上一双老鼠眼睛骨碌碌地打着转，一刻不停地巡视着周遭的一切。他的视线变得比往常高了一些，连伛偻的背脊也挺直了似的，他因此觉得自己仿佛身高都增长了。
“李主任啊。”胡胖子的这句称呼让李刚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爽起来，李刚便假装没有听见，好让胡胖子再多喊几声“李主任”，好让全车间的人都来喊他这个李主任，一个一个地喊或者是一齐喊，无论喊出什么声调都能让他心旷神怡。同时，李刚对胡胖子的厌恶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他突然觉得他这么多年自己误会了胡胖子，胡胖子是个多么老实的同志啊，对领导又尊敬，干活又认真，应该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才对呀。
胡胖子又喊了几声“李主任”，李刚这才耳聪目明地转过脸去看向胡胖子，他不忘对胡胖子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以表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摆臭架子的主任，他应该是与工人打成一片的。“老胡，”他说，他第一次叫胡胖子“老胡”，这称呼让他自己都有点陌生，于是音调显得有些怪异，听起来有点像是“老虎”，但是他很快调整过来，把手背在身后做出领导该有的姿势，微笑着慢吞吞地说，“老胡，你有啥困难嘛？说嘛。”
“没啥困难，李主任，就是打个招呼。”胡胖子嘿嘿笑起来，他手里抓着油腻的扳手，一身工作服也像是刚从油池里捞出来似的，浓重的机油气味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让李刚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是李刚的心里是高兴的，实际上他也并不想解决胡胖子的什么困难，他只想让人们知道，他现在是主任李刚，不是门卫李刚，他因此模仿着车间主任该有的样子为自己设计了一系列动作和语言，以使自己的车间主任的身份更加鲜明和突出。
周金凤和胡胖子等人都破天荒地对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尊重，至少在他看来他们是尊重他的，这让他终于体会到出人头地的荣耀，只有朱玉莲对他不屑一顾。他穿着那身西服巡查到朱玉莲的工位时，他慢吞吞地喊了一声“玉莲”，“姐”这个字已经没有必要再喊出来了，他喊玉莲的语气就像是喊一个打工妹一样，他就差喊“小玉”或者“小莲”了。他静静地等待朱玉莲口中的“李主任”，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他又喊了一声“朱玉莲”，朱玉莲刚接完线头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到他身后去了，她竟然用身体推了他一下，她的肢体语言是“好狗不挡道”。
“朱玉莲。”李刚心底的怒火终于窜上来，这让他瞬间现了门卫李刚的原形，他的声音竟然压过了机器的声响。很快他就有些后悔了，他突然意识到当年若不是朱玉莲，他怎么能得到徐美珍呢，要不是得到徐美珍，他怎么又会有现在这样一天，朱玉莲是他的恩人啊，他怎么能对恩人大吼大叫呢，于是李刚很快调整了语气，温柔地又喊了一声”玉莲姐。“
朱玉莲这才转过头来，她的话像是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似的，“李刚啊，你现在可是李主任啦，了不起啦。”朱玉莲看到李刚就想起了徐美珍，接着就想到了惠子，接着就想起了郑锦鹏，接着又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朱玉莲是无论绕多少弯都能想到自己的命运的，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围绕他的命运而展开的，仿佛老天爷整天都挖空心思地只和她一个人作对。朱玉莲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说，“有啥事嘛，我还忙着呢。”
李刚拍了拍西服下摆，抖落一些白絮，他觉得和朱玉莲之间的革命友情也在慢慢抖落。李刚并不知道实际上朱玉莲没有把他当作革命同胞，朱玉莲是不屑于和他成为革命同胞的，虽然他们曾经站在同一战线过，虽然朱玉莲曾经帮他出谋划策过。朱玉莲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李刚会成为她的车间主任，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痞子李刚怎么可能有出人头地的这一天呢。
李刚对朱玉莲硬挤出了最后一点笑容，仍然无法掩盖他在朱玉莲面前高人一等的骄傲，李刚太想让自己表现出车间主任该有的样子了，因拿捏不准而显得滑稽和夸张，反倒又回到了痞子李刚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不用再像当年那样求朱玉莲帮忙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他成为车间主任，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李主席，甚至成为李副厂长，他和纺织厂职工们拉开了一条鸿沟，这将是他一生引以为豪的事。
所以李刚那天对朱玉莲的一番话完全是出于某种炫耀的情感宣泄，他后来得意洋洋地想向朱玉莲讲起了他是怎样利用徐美珍一步一步当上车间主任的，以表示他的谋略和智慧是无人能及的，以表示朱玉莲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他充满自豪地告诉朱玉莲所有事情的真相和来龙去脉，他在这样的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否则他要憋坏了，他脸上的皱纹彻底舒展开来，显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凑近朱玉莲耳朵，嘴像老鼠吃食一样不停翻动，眼眶中的黑豆子斜向一侧，散发出猥琐的光，“玉莲姐啊，林厂长一副人模狗样儿，看到徐美珍还不是现了原形啊。”他说着说着嘿嘿笑起来，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徐美珍还能让林森神魂颠倒，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徐美珍不再稀罕了，林森还把徐美珍当作什么似的，“林森来纺织厂还不就是因为想日徐美珍，我让他梦想成真了，他给我个车间主任，我他妈的是便宜他了。”
在朱玉莲面前，李刚并不觉得他和林森的交易有什么隐秘可言，实际上李刚对朱玉莲表达了一种感激之情，要不是当年朱玉莲用同样的方式让他得到徐美珍，他现在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出人头地呢，可见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徐美珍是朱玉莲送她的一个绝佳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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