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镇郊外山上的和尚庙招了许多新小和尚。
就业压力一年大过一年,好多娃儿被逼的看破了红尘皈依佛祖,方丈野心勃勃收下了一堆却忙不过来,于是许多老和尚都分到了新徒弟,连门口看门的长得像熊瞎子的裴文德都分着了一个。
这孩子肥头大耳眯缝小眼儿,看着就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整天的缠着师父东拉西扯,好在他师父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傻玩意儿,师徒俩天天守在庙门后头的阴凉地儿海侃一整天,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师父老是故作神秘,骗他的小徒弟自己是世外的高人,小徒弟每每思及师父带自己溜进镇子里偷吃水晶肘子的雄伟身影,对师父的本领是越发坚信不疑。
可是师父懒散,总也不教他什么有用的东西,这天他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向师父求教。
“师父师父,我的师哥们都开始上早课和晚课了,我不用进讲经堂吗?”
“你能早上四点钟起床晚上九点就睡觉吗?”
“…我最近追剧,等追完再早睡早起您看行么…
那师父您自己教我不行么?金庸说扫地做饭和看门的和尚都可厉害了。”
“你高考语文多少分啊?”
“一百三!全镇第一名!”小徒弟挺起肚子骄傲地咆哮。
“你没慧根,教不了。”师父瞥他一眼,打了个猪肉味儿的嗝。
“那师父您高考语文多少分?”
“我们那会儿高考还叫科举呢,你跟我比?”
“…您又胡说了…那怎么才能有慧根呢?”
“不知道。我天生慧根,道行高深。出生就是当和尚的料。”
“那您怎么不是方丈?”
“你不是说看门扫地做饭的和尚才最厉害么?那什么庸说过方丈最厉害?”
“…师父说得对…那我还有救么师父?”小和尚泪眼汪汪。
“嗨,你别愁,这事儿可容易了,抓两只妖就算修行,我当年…”
“师父您不是天生慧根么?”
“咳咳咳咳咳…那啥,今天晚上师父带你开荤?”
“…算了算了,您接着说抓妖的事儿吧。”
“我当年杀过一条蛇,佛祖感我功德,就赐了金刚不坏之身。要不然你小子现在想看我还得去上柱香。”
“哇,那我也下山抓蛇去!”
“那就那么容易了?我杀的可是条蛇精!”
“师父您老不下山不知道,现在不比您那时候了,山下到处是蛇精…”
“整出来的不算。”
“哦…那师父您接着讲您杀那条蛇吧。”
“其实也没什么,我路经钱塘,碰上两条蛇修成了人形。
那时候性格不好爱管闲事,我怕她们俩为祸人间,就老来钱塘溜达溜达,没事儿吃个肘子,顺便警醒她俩别干什么出格的事儿。
对了,我带你去吃那家店可是有年头了,老板是我那时候认识的老板的曾曾曾曾曾曾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味道还那么好…”
“师父师父跑题了…”
“哦对对付,正说蛇呢。
那俩条出去可惹眼了,大的那条好看,老勾搭年轻小伙儿,小的那个丑兮兮的,老爱趴房檐上晒太阳,瞅着谁都傻笑,跟你一样。
可是你说奇不奇怪,这人有时候还是傻有傻的好,她姐都没发现我,教她发现了,天天偷偷摸摸在我身后盯梢,我去哪她去哪,我喝多了就帮我付酒钱,也不怕我哪天不开心了抓他们姐俩泡药酒喝。”
“师父出家人不能喝酒。”
“关你屁事!再打断我就不讲了!”
“……师父您是靠修不要脸被佛祖知道的吗?”
“哈哈哈哈你再修几年也就跟我一样咯。
我那会儿被跟着烦的不得了,万万没想到,那蠢长虫跟着跟着还跟出点邪念来,问我若是她能坏了我定力,我能不能还了俗娶她。”
“哇,人家一片痴心啊,您怎么不答应?”
“她长得跟条地皮菜一样我娶她?我剁了她腌菜差不多。”
和尚眼里都是戏谑,可没多一会儿,那点戏谑就没撑住,他脸上换了一副小徒弟从没见过的样子,虽然还是冷,还是不经心,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仔细看起来,竟然是温柔的。
“我那时候心里有众生,有天下,有除不尽的妖和读不完的经,所以就总觉得妖物荒诞。
你说他们好好做妖有什么不好?声色犬马向往热闹,如此快乐恣意生活有什么不好?偏要做人,偏要砍了尾巴折了犄角混进人间,然后被修行者抽筋扒皮成全别人的道行。
图什么?
我本想放过她俩让她们在人间这么过下去,却没想到,那地皮菜的姐姐玩着玩着当了真,竟真和个凡人书生珠胎暗结。
这世间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人妖到底殊途,就算我容得,天也容不得。
她姐妹俩端午喝了雄黄酒不慎现了原形,竟将那书生吓死了。
一步错步步错,为救那书生,她们俩偷了南极仙翁的灵芝。”
故事听到这,小徒弟再傻也知道地皮菜小姐和她姐是谁了,他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人间活佛,吓得直想上厕所。
可他师父陷在回忆里,压根没看见他小徒弟几欲尿遁的可怜样。
“她让她姐先走,然后抓着剑拦我,拿自己的命威胁我再放她们一回。
她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别说她的小命了,钱塘所有妖加起来,又怎么能拦得住我。”
“师父…她不是用命拦您,是用心。
人间有情,她一定是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她脑子抠出来还没我指甲盖大,她能知道情为何物,我就能当如来佛祖。”
“所以她没拦住您?”
“我拽了她一条筋捆牢了丢进了湖底。”
……小徒弟的手有点痒,瞄准了他师傅肥硕的脑袋。
“她俩偷了仙门圣物必有大劫,她姐姐聪明,估摸能应付,她那个蠢样子,真要到了大关口,她姐顾着自己男人和孩子顾不上她,她那点本事连给神兽填牙缝都不够吃。
我本想着,要是这么着能让她躲过一劫,少条筋虽说再修不成人了,好歹这辈子还总能平平安安过下去。
怎么知道她犯蠢还是间歇性的,在水里泡了泡忽然给泡明白了,竟然给她逃了出来。”
小徒弟抖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想握住师父的手,最后却也只是颤抖着抓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用力攥在了一起。
“她上赶着送死我没拦住,她那没用的姐姐果真也没护住她,被我拿化缘的饭钵给敲死了,那书生没救回来,一家三口就剩个刚出生的半妖小子。她鳞都被打飞了,还玩命护着那个小肉球,她抱着那小东西泡在水里,血一圈一圈的散开。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那么久,但没说话。也没像从前那么二缺兮兮地笑。
我瞅着她那张脸,瞅着她瞧我那个眼神,忽然心口就有点疼。
忽然就有点怀疑,定力这个东西,我是不是打一开始就他妈没有过。”
“那…再后来呢?”
“后来我想,作乱的都死了,剩她一个拖后腿的从犯,我放她一马应该算我佛慈悲。”
“您不跟她解释为什么伤她么?”
“解释了我就得还俗娶她了,解毛。”
大和尚的大手摸着他光溜溜的脑门,终于和小徒弟说了句正经话:
“我从前修大乘,想普渡世人;后来觉得一生太短哪能渡尽,于是又修小乘,想着不能渡人那就先渡自己。现在,我不修佛法修逍遥,反倒觉得,快要靠岸了。
人过一生,最重要的,是得放下。”
傻徒弟拧着眉毛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又觉得师父好像又在胡说,不知道怎么是好。
于是他问:
“逍遥是什么?”
“逍遥啊,就是用我这漫长的一生,修一个了无牵挂,她是我一生的修行。”
“师父,您要靠岸了,那还有烦恼么?”
“有啊,方丈最近装了个考勤打卡机,想溜下山吃顿肘子太难了。”
看徒弟好像又不知神游去了哪,他才又小声补了一句:
“最烦的是,记性太好。”
徒弟听见了这句还是发呆,呆着呆着,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然后越来越亮,到老师父反应过来,才知道他是哭了。
“您为什么叫裴文德?”
“我爹让我叫裴文德我有的选?”
“那师父,您有法号吗?”
“我可是国家认证的和尚!当然有!”
“在寺里为什么不尊法号?”
“现代社会了早就不流行叫法号了好吗?”
“那您把法号告诉我吧,以后我替您修功德。”
小徒弟哭得一颤一颤的,像是不知道想替谁哭尽一路的思念,看的老师父也心尖一抖。
他很想活跃下气氛说一声这些年电视剧里把他拍的又老又丑,他当年明明是个正宗花美男;他想说事情过去太久太久了今人对他如何评说他早不在意了,这傻孩子不用哭;他想说建国以后动物就不能成精了,所以那颗地皮菜究竟在哪里,有没有找到个愿意为她还俗的和尚他也不知道;他想说金刚不坏毕竟不是长生不老,这一生走到尽头之前,他还剩一个想见故人一面的执念,却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了;他想说的很多,在嘴里转了一圈,却又觉得这故事太俗套了不足为外人道,于是最后也只吐出那么薄薄一句:
“我叫法海。
她不是地皮菜,她是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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