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是不好的。
我爸在报社当夜班编辑,我妈在医院当妇产科大夫,我在光明小学六年三班上学,我叫张小军。
好吧,上面都是谎话。
晚辈姓敖名时,字启礼,号目前还没有,毕竟我还是个无名小辈。家父乃是叹无河河伯,司布雷行雨,因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权贵,现被贬黜到凡间;家母乃是守彗河河伯的幺女,司草药,也一同被贬。至今已三日,人间三载有余。
——李老师!李老师!你怎么了?头晕吗?
我望着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的李老师,有些目瞪口呆。突然两道光芒“嗖嗖”闪过,我爸和我妈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妈还穿着白大褂。
小军,你怎么回事儿?不是告诉你跟谁都不能说实话吗?妈妈语速很快地问。
甭废话了!我爸烦躁地说,他正把手放在李老师的额头上,集中精神慢慢清除着她的记忆。
可是……可是李老师说……说谎是不好的。我嗫嚅道。
傻孩子,除了咱们家的事儿,说其他谎才是不好的。咱们家的事,不算说谎,这叫天机不可泄露。我妈一下下摸着我的脑袋。
这个孩子,真是愚钝不堪!我爸瞪了我一眼,说,还有四天,哦不,四年,小军,你能不能老实点儿,别整天惹是生非!
我爸说的惹是生非我有点儿不敢苟同。我只是看不过大胖老欺负我的前座、他的同桌妞妞,小小惩罚了他一下:把他放在妞妞书包里的毛毛虫全弄到他的牛奶里去了。他“哧溜哧溜”地喝着牛奶,喝到最后,牛奶怎么是绿色的,味儿也不对了?使劲吸也吸不动了。他剪开包装盒一看,吸管尽头堵着一张已经被吸光汁液的毛毛虫皮。盒底还有七八只已经喝饱牛奶的毛毛虫挤在一起蠕动着。大胖哭得脸上的肥肉都把眼睛挤住找不到了。
学习委员肖薄浩说看见我课间把手伸进了大胖的书桌抽屉,我就被李老师叫去盘问了。
我爸妈“嗖嗖”走了,我叫醒李老师,关切地问她:您没事吧?是不是低血糖?
李老师缓了足有一分钟,才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看到您好像晕倒了,就守在这儿。您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吃块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
李老师接过糖,深深看了我一眼。
回到座位上,妞妞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个东西,我悄悄打开一看,一张作文纸里面包着两颗大白兔,纸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
赚了一颗糖,我高兴极了!
晚饭后,我正在洗澡,我爸又推门进来了。他还拿着那把锋利的小刀。我一看就哭了:爸,我求你了,你看我头发都这么长了,我的角都被盖住了看不出来的!爸!啊!!!啊!!!
我爸根本不管我的鬼哭狼嚎,按住我的脑袋就把今天刚长出来的那两小截角给削掉了。倒是我妈,在门口带着哭腔安慰我:小军别哭,现在割还不太疼,等长硬了得用锯子割,那才疼呢!
其实也就疼那么一下。不过我还是委屈地说:为什么你们都不长角,就我天天长!哭了半天,直到我妈答应第二天给我炸带鱼吃才罢休。
同学里除了妞妞,没人发现过我头上这两块不长头发的圆斑,毕竟它们的直径才0.5厘米左右。妞妞说,我问妈妈了,她说是斑秃,要早治,不然以后你头发会掉光的!
我忍着笑答应周末就去看医生。等周一再上了学,没想到妞妞还记着这事,问我:大夫怎么说?
那时还是三年级,我刚转学到光明小学。好多同学笑我像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只有妞妞一样样教我:怎么系红领巾、怎么敬礼、怎么做第八套广播体操。
我把这三天、不,三年的事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还没回忆完,就睡着了,枕头下面压着妞妞给的大白兔。
第二天上学,妞妞没来。我听到大胖眉飞色舞地跟他的几个哥们儿说:我奶奶说了,大骚货生的叫小骚货,迟早也会跟她妈一样!他骇人听闻的字眼儿成功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大家都静了,听他继续像宣布新闻一样说:你们知道吗?妞妞她妈昨天跟省城歌剧院一个唱歌的男的跑掉了,不要她了!她已经被她爸爸送到乡下老家去了!
就像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我呆住了。正在这时,妞妞被她奶奶领着从教室门口经过,教室里乱哄哄地没人看见她,我一下子跑了出去。
耳朵贴在办公室的门上,我听着妞妞奶奶对李老师说,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事,上学耽误了……
李老师说:妞妞,先去教室吧,我跟你奶奶谈谈。
听到脚步声向着门口走来,我赶紧一溜烟跑了。过了一分钟,妞妞进了教室,一阵经久不息的嘘声迎接着她,大胖嘘得最响,他还跟几个哥们儿有节奏地喊着:小骚货!小骚货!
我攥紧拳头。
妞妞走到了座位上,正要坐,大胖突然抽掉了她的凳子,她一下坐在了地上。
我再受不了啦,我盯着大胖的后脑勺,直到那里冒出烟来。
我操,谁拿打火机烧我头发?大胖连忙把火弄灭,班里哄堂大笑。他回过头,看到他的后桌、我的同桌王文娟正趴在那里写作业,又看向我,我的座位是空的,我正把妞妞扶起来。这下大胖又有了新灵感:有人碰小骚货啦!张小军,赶紧闻闻你的手上有没有骚味儿?!
突然全班都静了下来,我顺着大家的目光一看,李老师铁青着脸站在教室门口。
大胖被罚站了一整个星期。第二天他奶奶就来学校跟李老师吵架,被保安架走了。
班里还是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围着妞妞叫“小骚货”,无一例外都被肖薄浩记在小本子上告诉了李老师。于是他们也被罚站了。过了大概一两个礼拜,这个外号才彻底被忘记。
我的糖盒子空了。这么多天我一直给妞妞带大白兔,上午下午各一颗。妞妞接了糖也不吃,就握在手里,弄得手上黏黏的。我妈说她是还没哭过,所以转不过弯来。
妈妈让我把妞妞带回家。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把那盘炸带鱼里面没有肚子、没有尾巴的三大块鱼肉都夹进了妞妞的碗里。妞妞一直吃,吃了好多,我都怕她撑坏了。
吃完她跟我挤在小书桌前面写数学作业。突然一只蚂蚁爬到了我的本子上,我正奇怪,妞妞就哭了,我一看,她书包里有好大一个糖块儿!其实也不是糖块儿,是好多大白兔粘在了一起,现在,这个可怕的块状物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层蚂蚁。
妞妞哭得谁也哄不好,最后就吐了。我眼睁睁看着她把最好吃的三大块带鱼全吐进了我家马桶。
第二天上学,妞妞就会笑了。
慢慢地,女生跳皮筋又开始带她了。
期末考试她语文第一,我数学第一。我妈又给我炸了带鱼,我觉得生活美好极了,连爸爸给我割角都没有那么疼了。爸爸说:小军长大了!
上六年级了。我长高了,妞妞也是。大胖更胖了,现在他比我和妞妞都矮了一个头。他被李老师调到讲台旁边的单独座位去了,那是调皮捣蛋的坏学生的“专座”。他奶奶又来闹,又被保安架了出去。
妞妞参加市里的作文大赛得了一等奖,她把奖品的全自动铅笔盒送给了我,我爱不释手。那是一个变形金刚的铅笔盒,百货大楼要卖几十元。妈妈说,不能白要人家东西,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给妞妞也买点东西。我想了又想,不知道该买什么,就把钱给妞妞了,结果妞妞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钱也不要,还好久没理我。
回家一说这事儿,我妈叫我傻小子,我爸叫我愣头青。我一下子多了两个外号。
还是我妈又做了一桌子菜,妞妞才跟我和好了。
小升初考完了最后一门,我跟妞妞对完答案,高兴得要飞起来:我俩肯定都能进八中!妞妞说去动物园玩,我一高兴就忘了妈妈的嘱咐,跟她去了。先去了飞禽馆,本来在架子上打瞌睡的猫头鹰,见到我竟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不会动了;再去走兽馆,正扑咬母鸡的老虎,见到我竟低眉顺眼地把鸡往我这儿叼。妞妞说:真奇怪,为什么它们都怕你呢?我说:天机不可泄露。妞妞甩了甩头发,丢给我一个白眼。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开学了,我早早坐在八中初一九班的教室里,有要往我旁边坐的同学,我就说有人了,后来,我索性把书包放在桌子上。
妞妞姗姗来迟,跟在胖胖的班主任于老师后面进的教室。我向她招招手,她赶紧跑过来坐下,吐着舌头。
于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说:动作快点!然后对大家说;既然你们已经选好座位了,就先这么坐一学期吧。
我高兴坏了,跟妞妞相视一笑。
可是,三秒钟之后,我俩就笑不出来了——大胖和他奶奶出现在了门口。他们都想先进来,无奈太胖被卡在了那里,班里都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于老师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教室的空气:我看谁再笑?你、你、还有你,给我滚出去!
三个男生坐着没动,于老师捡起一个黑板擦,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扔去。正中脑袋,一头的白灰。这下三个人都乖乖出去了。
大胖已经挤了进来,他奶奶紧随其后。我听见大胖对于老师说:三姑,我要坐这儿!他指着我的座位。
于老师马上指着我,说:你,站起来,坐后面去。
我正要争辩,妞妞拉了拉我,我只好拿起书包坐到了妞妞身后。我一看,我的同桌又是王文娟!
大胖坐下来,使劲靠桌子,把王文娟挤得都快夹住了,还好她瘦得跟纸片似的。他冲着妞妞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小骚货的味道,一天不闻还真不舒服。
班里静悄悄地,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只有于老师好像没听见,她正跟大胖的奶奶亲亲热热说着话:放心吧,有我在谁敢欺负咱家大胖!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我们九班全年级倒数第一。班里风传着要再分出一个差生班的消息,不过,也有七八个人毫不在意。他们都是大胖的马仔,大胖当班长,班里的大官小官被这帮人瓜分了,大胖还许诺了他们,不让把他们分走。大胖俨然已经成了班里的土皇帝,不但每天马仔们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几个女生给他洗擦过鼻涕的手绢儿!
班里没人跟妞妞玩。大胖早已把妞妞妈妈那点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几百遍。妞妞脸上又见不到笑容了。
也没有人跟我玩。大胖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野汉子”,天天把妞妞往我身上推。
人前我不敢跟妞妞说话。我妈出差了,现在只有爸爸管我。他嫌麻烦,索性给我下了个禁制,我是一点儿歪招儿也不敢使,不然我爸就会马上知道。
妞妞居然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我抢过她的卷子,看到上面满篇的错题,突然我就恍然大悟——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妞妞是想分到差生班去,逃离这里!
过了几天,学校贴出了声明和处分通知。说根本没有要分差生班这一说,是某几个老师造的谣。这几个人还收了不少家长的礼,虽然都退了,但是还是给警告处分,扣半年奖金。处分的人名字,于老师在第一个。
于老师和大胖都收敛了不少。同学们悄悄说:胖头鱼要翻肚皮了!小胖头鱼也要跟着嗝屁!大家心里都恨恨的。
妞妞有三天没来上课。再来的时候,胳膊上缠着黑纱。她说,是她爸爸,车祸。
大胖接口说:绿毛龟死了?不是说千年王八……他还没说完,我就把文具盒砸在了他头上。他傻了。不待还手,十几个男生——包括几个他曾经的马仔,每个人三拳两脚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大胖住了一个星期院。那一个星期,教室后面黑压压站着我们一群男生。我们憋着一口气,朗诵课文都是恶狠狠的。
大胖回来了。他奶奶要去找校长闹,于老师拉住了她,恳求地说:本来大胖的成绩就分不到八中,还是我托人好不容易弄进来的,现在好几个家长给教育局写了信,你现在去找校长,不是火上浇油吗?
几个同学听到了于老师的话,回来大声学给全班听,大胖趴在座位上,脑袋上缠着白布,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着了。
大胖要转学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校长也兜不住啦!我高兴得写作业都哼着歌,被我爸在脑袋上敲了好几下。
那天是个星期五,是大胖在八中的最后一天,他整个人都蔫了。
课间,我给妞妞讲着题,妞妞在座位上转过来认真地听着。突然她一声惨叫。我抬起头,先看到大胖那扭曲的五官,再看到他手里带血的水果刀。他又捅了妞妞的肚子几刀,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一个结界挡住了妞妞。他再捅,就像捅到了钢板上,刀尖一下折断了。
下一秒我爸就从门外冲了进来。他抱起妞妞,同学们后来都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跑那么快。
但是妞妞还是没有救过来,她的脾脏破了,失血过多。
剩下的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割角也不疼了,带鱼也不香了。我一天天看着日历,盼着赶紧回去。我妈说,回去了就会忘掉在人间的一切。
终于回来了!家父的案子已经查明,是受了冤屈,已经官复原职,一切尘埃落定。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一天,我正在习字,母亲领着一个眉眼挺熟悉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问:启礼,你看看谁来了?
——颇为面善。我努力回想着,却一无头绪。
小姑娘笑了,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颗——大白兔!
她是——妞妞!
瞬间我就记起了人间的一切。
原来,妞妞的母亲就是家父案子被冤枉的那个小官,被罚下凡半个月!她回来后,玉帝召见她,说要补偿她,她就请愿把妞妞和她父亲都接来了!
妞妞把糖纸剥掉,把糖塞进了我嘴里,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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