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的房子

在这座城市有许多房子曾经收留过我，对那些房子我一直都心存感激。很多时候我总想就像看老朋友一样去看看那些房子，可总是没有去，有点胆怯，害怕打扰它们的清静与安宁。

现在我再也回不去。

我要写的这个故事，就从房子开始吧。

【1】

这是一间平房，在伏龙后坝巷子里，门口有一口水泥板铸造地水缸，缸里全爬满了青苔，浮沉不定。水缸旁边有一棵柏杨树，从墙壁到树干上凌空拴着一根绿色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半干半湿的衣服。树叶飘落一地，吹走或是烂在泥里，沉淀了过去与回忆。

房东给了我一把银色的钥匙，他说这房子原来住着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屋里有些杂乱。我说不碍事，反正我喜欢收拾别人留下来的东西。其实我是真的就像一个捡破烂的孩子，像三毛，千山万水，走一遍。

这把银色的钥匙被我握在手心，我并不急于马上开门，想留给自己多点好奇与神秘。

几抹窄窄的阳光映在门板上，门前的树影摇曳，像是一件格子衬衫。站在未知的门前，我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仿佛打开门便走进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屋子里的确非常杂乱，但又有一种古朴的香。外间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褐色的山水画与书法，我对书画是外行，评不出好与坏，但我想这房子之前住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才子，不，他们是两个人，应该是才子佳人才对。

衣柜下面的抽屉里放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细小电线，凌乱的缠成一团，难分难解。然后一股汽油味氤氲在空气里，我有些措手不及，站起身来，将抽屉用力推进去。这个才子不会是个修车师傅吧？我这样想。突然就看到房间角落的桌底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使劲吹了一口气，万千的浮尘飘落，像藏在心里的故事将公诸于世般。如果爱情成为了过去，日记便可以成为回忆。

在他乡，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间房子收藏自己。

日记本挺陈旧的。其实我并不想去窥视他人的心事，那是别人的秘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翻开了这本承载诸多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每一页都简简单单的写了几句话，字很纤弱，让我萌生一种若我是男子，定也会待字的主人温柔再温柔的情愫。

在看到这本日记之前，我在卧室里走了一圈，然后想走出房门看一下外面的天空。却在门口看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门说，在你和承儿出门之前，看看你是不是带了钥匙，我不要把你们锁在外面。

对比墙上字体，这字条应该是才子写给佳人的，他把提醒她带钥匙的琐碎小事都说得如此浪漫，而“承儿”，应该就是他们的孩子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希望能在日记本里找到一些关于才子与家人的故事。

藤，因此也充斥了我的整个解密之旅。

藤是佳人的名字。

而在日记本里红烛的名字一开始就出现：红烛今晚没有回来，他说会早点回来陪我和孩子，可我等了他一夜，他是不是出事了？

【2】

日子是一天天过的，日历也是一页页翻过去的。

很多时候我都在憧憬和他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我们的孩子在一天天的长大，而孩子不能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想和他带着孩子离开这座城市。原本我是那样喜欢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人，喜欢这里的蓝天和白云，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和他搬进这间房子以后，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不然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房子是我爸爸战友的，我是他的干女儿。他们一家人都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房子一直空着没有人住，他把钥匙拿给我的时候，笑着说，藤藤，你们就在这房子里安心住，以后我回来也有个落脚之处。我把钥匙接过来，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却也只能满怀感激的说，谢谢。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也就是红烛，是喜欢呆在他的老家的。因为他总是瞒着我开车往老家跑，回来总是带些腌咸菜，红薯，腊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老家的父母，可我与他的家人总是相处不来，我也不知道为何，也许他们觉得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吧，不管是家务还是农活。更有些时候我在想我对红烛也不是爱，是一种无奈，虽然我们都有了孩子。

或许我是认命了。

这辈子和红烛在一起，在我都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自己的心理。但是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为了自己，更为了孩子。

搬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到处都是灰尘，他和他的朋友手忙脚乱的收拾，好像是累了，后来将床铺随便打整了一下，我便抱着承儿睡了。半夜听到有老鼠在跑动，很害怕，推了他几下，他打开了灯。灯光很灰暗，他说有他在，别怕。

阳光照在窗台上，时间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我是一个贪睡的女子，好像连带着孩子也特别喜欢睡觉，我们母子俩窝在被子里等他来叫我们起床。

【3】

我一直在这间房子里住着，一直留着这本日记本，也一直希望藤或是红烛能来拿走。我没有急着将日记全部看完，每天只是简单的翻几页，有点像翻一本日历，几页几页的一起翻开撕落。

有天我问隔壁的邻居，我说，藤是谁呀？

那位年迈的老人说，一个女子，美丽温婉的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谁晓得丈夫犯了法坐牢了，留下她与孩子孤苦无依的生活，原本好好的一家就这样散了。

我搬进来没几天，有一天下午，有人在门外叫藤的名字。我开了门，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看到我他有点吃惊。

我说，藤搬走了。

他有些失落的转身。

我问他是藤的什么人。说完我有点后悔，我不应该想要去探寻别人的故事的。

他说他是藤的丈夫红烛的师兄，他想告诉藤一些关于红烛的事。

我不好意思的笑，然后他说打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红烛在监狱里出了什么事，他急于告诉藤。

对，我是一个好奇心重且爱自寻烦恼的人，我帮不了他什么，尽管我很想被写入这个故事里。

我是一个关注社会新闻的人，那天我在这座城市的晚报上看到一则新闻：公安部门破获一起酒驾肇事司机逃逸案，犯罪嫌疑人红烛获刑十年。

报纸上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像是编的，但总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我看不见生活的很多真相，包括公众媒体的很多报告都是伸手不见五指般黑暗的。

晚报“红尘陌路”栏目上，我看见了红烛在监狱里写的文字，我读的泪流满面，心里酸酸的难受。我想红烛真的是个才子，藤和他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吧。可是他们的故事最后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

现在我就住在你们生活过的房子里，你们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足迹。

【4】

我醒来时，窗外有晨光，有点昏，但因此也格外亮。

他早就起床出去忙他的事了。

承儿也早已经醒了，睁着眼睛机灵的看着我。

我起身下床，给承儿换了衣服抱到外间。红烛已经将饭菜做好放在桌子上，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叫我和孩子先吃饭，他有事要忙。我叫他早点回家。

我曾对红烛说如果他伤害我太多，他别奢求我能原谅他，那时我一定义无反顾的离开他。这个世界太大，而我们的爱那么小，怎么装的满！

发现爱情不等同于生活，我有些后悔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幸福，自己这一辈子这么早就交给他，可是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

红烛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睡着了，他满身酒气，醉得一塌糊涂。

他曾说，烟，是他的情人；酒，是他的爱人。瞧，的确是很爱很爱。

我很心疼他这个样子，害怕万一哪天出事。

这样的念头没有也罢，一有却也就真的应验了。

【5】

我在想藤和红烛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世界，自己的过往。爱，如果真的成为了一个人孤单的守候，那么两个人注定会万劫不复。是否有一天，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心里有爱却埋起来，最后，一东，一西。

或许藤和红烛相遇的时候是迷人的，太阳从树的间隙把光与影映在藤的脸上，一片明，一片暗。红烛或许说他要捉住光影，手拂在她的脸上。她或许也捉住了他的手，让手捧着她的脸。爱是无形的，如同水，可捧在手里，立刻就有了。

一个迷人的开始，无数个迷人的过程。孤单了这么久，原来彼此欠着拥抱，欠着温和柔软。

躺在他们曾经欢乐过的床上，我一边看日记本上简单的文字，一边胡思乱想他们的故事。

突然之间，我想到我心爱的男人离开我的时候的片段与他们的故事重叠。

他不要我了，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从背后抱住他，让我的心脏紧紧的贴住他。久久的抱着他，一动不动。

他可以转身，但是他没有，他保持那个姿势，让我从背后抱住他。后来，他无情地掰开我的手，还是走了。

我听得出来他的脚步匆匆，像是有纷乱的心事。我的眼泪从还算青春的脸上滑落，我咬着嘴唇不哭出声音。那一刻我的心彻底的死了，我和他，分手了。

从背后抱住一个人，常常是因为挽留，而且常常挽留不住。而爱从来都需要的是正面的拥抱，目光呼应目光，怀抱呼应怀抱，心跳呼应心跳。如果只呼不应，不如放手。

不知道藤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我或许知道她对红烛有一天会选择放手，不管爱，或者不爱。

有人问我什么是爱？爱或许就是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把手伸给你；帮你洗头发时不让洗发水刺到你的眼睛；你生病的时候陪着你轻声和你说话；喂你吃药前先试试水温；随身带着一张你的照片；和你用同一个杯子刷牙……

我很羡慕藤和红烛能有个孩子，虽然日子过得不算好，但是可以相守在一起。

而我没有等待的人，所有也就没有念想，只能羡慕。

房子外面的阳光温暖得让我贪恋，我坐在门口，一阵微风，漫天飞舞着柏杨树的绒絮，像飘雪。

藤和红烛能做夫妻真好，可是上苍为什么要让好好在一起的两个人分离，各自天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注定好了的，只能听天由命。

【6】

我吃了一碗面，突然想着要整理一下房间，洗了衣服，然后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淡黄淡黄的，承儿眯着眼睛，很是可爱。

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我带着孩子，却也只能这样。

我有些不明白相爱的过程为什么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可是他不懂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而上天是否在注定两个人要分开？爱这玩意儿，莫名其妙。

当初决定和红烛一起漂泊，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所以走得那么义无反顾。我以为生活就像爱情，适应了就没有后顾之忧。

红烛依然忙，忙得我们甚至都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的在一起吃饭了。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喝酒，喝到很晚很晚，地上铺了一地烟头。

睡觉前他问我，万一他出事了，我会不会等他。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说，没有如果。

其实，如果真有如果，时间太久的话，我会学会忘记。

【7】

这座城市好像突然暗灰下来，有风吹过，树叶擦出沙沙的响。

我走在人群中，希望可以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能回到这座城市，可是我不认识她，她更不认识我。

或者我想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男子骑着摩托车载着妻与子，拉风地穿梭的场景。

可是他们都已各自天涯。

是不是自己真的犯了傻，到底很多年以后，红烛和藤是否会回到这间房子里，等待着重逢。只怕沧海桑田，各自回头早已物是人非。

藤在日记里说，她害怕黑暗，害怕说再见，害怕有一天在人群里找不到红烛，害怕苦苦的思念会让她殆尽在黑夜。

伏龙的房子里似乎闪现出藤泪光闪烁的模样。现实为什么是现实，正是因为现实是残酷的决裂。

我在桌上放了一杯酒，如果上天动容，请把我带入更深的深渊，命运不再有奢念，喝完这杯酒，所有一切成云烟，可是我喝不下去，老天连沉沦的机会都不给我。

看别人的故事，为别人伤心，留下一地的眼泪，又有谁人知？

【8】

出门之前，我抱着孩子叮嘱他晚上早点回来。他有些不舍，像是一场生离死别。他叫我晚上先睡，不要等他。他轻轻的掩上门，忽然之间像是关掉一个世界的白昼，黑夜扑盖下来，失落不知该放在何处。

今夜是5月9日，我好想你，红烛，我等你回来我才睡觉。

5月10日早上10点，醒来你不在身边，你去了哪里？

下午，红烛被送进了看守所，无尽的绝望吞噬着我。

7月10日，我把房子收拾干净，决定带着孩子去S城。

伏龙的房子，再见。

红烛，很多年后是否会重逢？又或许我们不再重逢，如果我学会了忘记。

这么多年，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