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二岁的桂城青年董大雪此刻正在食堂的大棉帘子外跺脚。他的左右手配合默契,交互插在对方的袖管里,胸前便形成了一个运送暖流的闭合轨道。顶着泥和残雪的皮鞋交替着点击大理石地面,像发送密码电报一样求助于震动产生的酥麻感,以此解冻那双冻住的双脚。这是四年北方生活赐予董大雪的过冬技能。可不能小瞧这套动作,看它被完成的娴熟度可分析出本地人外地人,外地人在本地待了多久,本地人离开本地走了多久。董大雪这一套动作完成得相当好,如当地的一坛陈酿,少几个年头都不行。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四年前故乡桂城小镇严酷的湿热天气让董大雪最初动了报考北方大学的念头,再加上大多数年轻人有的,对素昧平生远方的向往,让这个决定更加义无返顾。“去吧,去看看那里的大雪也好。”在镇中学看门的父亲也不拦着,他想着反正还有个在家门口修车的大儿子在,捎带着他总想着这个小儿子是与寒冷的北方有缘的,要不为啥他出生的那个春节本地的温度创出历史新低,半空中红色的鞭炮屑与源源不断的雪花从初一纠缠到初五,最后那从来都见地就化的雪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铺在菜地上,覆盖了一切地里的生命。那是父亲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也是他后来所见到的最大的一场雪,他望着怀里那个被层层包裹的小生命,认为这孩子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就叫大雪算了,北方人不是说瑞雪兆丰年嘛,大雪这名字吉祥又有意义。
四年后,大年三十在食堂棉帘子外搓手剁脚的留校辅导员董大雪望着被铲子强行集中起来的,高大得似乎要够到后面二楼上红灯笼的积雪,他再次感叹父亲见识的浅薄。二十二年前那场菜地里的白色就是大雪了?董大雪又搓了搓手,想着从没到过北方的父亲根本不懂冬天。
“呀,小董,你还在这儿呢,计划有变,先开会,快走吧。”教务张秘书不知什么时候从董大雪的身后过来,拉起他的胳膊就走。董大雪来不及问,心里却嘀咕着为啥学校三番五次彩排的流程说变就变,为啥教育局领导晚上六点才过来慰问留校过年的学生,又为啥不直接包饺子开饭,还要开个会。“唉,就是这样的了,说不定领导是在家吃完年夜饭再来的呢。”边走边喘气的张秘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看穿了董大雪的沉默。
董大雪穿过食堂,对忙活着的学生门迅速作出安排,负责擀皮搅馅的同学节奏放慢些,负责包的同学原地休息,吃相好看被拉来凑人头的同学可以附近溜达,但要保持随叫随到。临出门,董大雪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头小声嘱咐一个学生负责人:“谁实在饿得不行先吃点东西垫下肚子,我宿舍有方便面和饼干。”这个瘦瘦的负责人点头领命,转身拍拍手掌再次向同学们强调董辅导员的指示。
“对,可别等人来的时候都饿得没精神,效果不好,要是再有饿晕的就砸锅了。”张秘书匆匆步伐间向董大雪投来赞赏的目光。董大雪回了他一个短暂的微笑,迈开腿迅速超越,先他几步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二 、
张秘书进门的后脚基本上踩在了校长发言的第一个字上,那时董大雪的屁股刚在会议桌的外围再外围坐定,不小的个头像一枚贝壳迅速淹没在涨起的潮水中,瞬间被带到沉默的深海里。谁叫他刚刚从学生变成老师呢?能成为这会场的沧海一粟已然是一种幸运了吧。
几分钟后,随着校长话落,董大雪与大伙一起拍着巴掌站了起来,迎接深红色羽绒服大红色围巾的曲局从休息室走出来。她缓步优雅,用微笑检阅着这个掌声雷动的队伍。曲局长看样子五十多岁,短发配眼镜,气质也是女领导的标配版,干练中透着温柔,温柔中又渗出威严。这个年代已经不流行男人婆似的女强人了,董大雪想,她们柔软又坚强,超过那些粗糙的男领导百倍,即使她并未扭转会议的气氛。此刻董大雪拿着笔,笔尖在小本子上随便找了一张空白页,又随便写了几个不相干的字。这是他开会的习惯,他相信也是大多数人开会的习惯。他觉得很有意思,那些开着小差胡乱写下无关字句的动作,恰恰最能表现认真参会的样子。天底下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么荒唐。
曲局长结尾处一句充满感情的”新年快乐”得到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节奏明快,表达着在座各位的欢乐。董大雪没有鼓掌,他已被安排提前离开,快步回到包饺子现场时刻准备着。食堂里留校过年又被安排包饺子的学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一身红的曲局长在校领导的簇拥下走进食堂。这道红光犹如兴奋剂一般立马让尽显疲态的人们斗志昂扬。
曲局长带着微笑在两边整齐的饺子队伍中穿行,摄像大哥像拦路虎一样不时跳出来挡住她行进的路线,遇到她在某个桌边驻足停步,他更像狙击手一样对着目标连环发射。“我原来在家也常常张罗年夜饭的,和这些同学一样,再累都觉得高兴。”曲局长停在一张桌子旁,拿起一只刚刚包好的饺子,“这饺子包得不错啊,形状好看馅也足。”她举起这只饺子向人群展示,又得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彷佛它是她的杰作,而她身边那个双手沾着面粉的姑娘此时像一个被发现的剽窃者一样红着脸露出羞涩地笑。
“原来您是行家!来,大家欢迎局长包一个,让我们好好学习学习。”校长带头拍起了巴掌,眼睛扫视了一圈,带着笑作出了无声的指示。站在学生旁边的董大雪赶忙示意本桌停工,把饺子皮和装饺子馅的盆都往曲局长的方向挪了挪。“哎呦这可为难我了。”曲局长还是双眼含笑,声音也不见起伏,“在我老家桂城啊,我们从小过年是包糍粑吃的,所以我对这饺子啊还真是外行......”“哎呀,局长您太谦虚了。”校长依旧堆着笑,眼神又扫了一圈,却落了空,找不到可以妥善安放的终点。
“局长,您刚刚说您老家是桂城的?”张秘书上前一步,挨在校长后面探出个头,小声问道。“是啊。”曲局长一时没找到说话的人,冲着人群答道。张秘书突然往旁边挪一大步,拉起董大雪的胳膊突出重围,径直走到曲局长的正对面。“巧了局长,我们小董老师是您的亲老乡呢。”董大雪的双手还沾着面粉,袖子上有刚刚递饺子馅蹭上的油。他刚刚只埋头于如何按照演练的步骤把这皮和馅递给领导,从而完成让其包一个饺子以及被照一张相的任务,完全没有听到曲局长的推辞中暴露的信息。直到被拉起胳膊面对面站在局长面前,不,直到又是掌声四起,伴着校长欣喜若狂的“巧了,巧了”,董大雪才明白怎么回事。他一时间杵在那里竟不知怎么接,张秘书在后面用力捏了一下他冰凉的手。“哦真没想到......领导您普通话真好,一点口音都没有。”董大雪的声音轻得听不出颤抖,如同浩瀚的海洋里打了一个水漂。人群却哄然大笑,董大雪觉得自己好像小时候过年时给亲朋好友表演了个即兴节目,他在校长眼中分明看到了家长似的惊喜与赞赏
此后曲局长是怎么解释她的口音问题的,校长又陪着说了什么话回答了什么问题,包饺子活动是如何结束的,结束后自己吃了几个饺子......董大雪通通记不得了。他送曲局长回学校招待所并热情地跟她道别后就赶回了宿舍。他一进屋就郑重地给老家打了个电话,短而迅速地拜了个年后,认真地与母亲聊了聊当地糍粑的做法。随后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再次确认了食堂仓库备有足够的糯米和白糖,艾叶暂时没有,但可以从学校超市冷冻的粽子上扒下来几张。最后他又给之前那个学生负责人打了电话,让他务必落实明早开工的人员名单并强调纪律。
安排好这一切,董大雪脱掉衣服上床,把自己无法平静的心情和疲惫不堪的身体裹在棉被里。耳边是窗外迎新的爆竹,可今年这爆竹声似乎不够大,怎么也掩盖不了刚刚校长对他的轻声耳语:“小董啊,明早辛苦你一下,大年初一,让局长尝尝家乡的味道吧。”
董大雪一夜未眠。
三、
北方天亮得真早,也很干脆,突然夜幕就被撤下了,不像桂城,黑夜与白昼总是互相推诿。董大雪此时躺在床上,脑袋一直等待着这个清晨的召唤,又枕着胳膊沉醉在它的怀里不愿出来。他看了一眼窗台上的闹钟,5点半,闹钟后面玻璃上的雾气又延长了他发呆的时间。劳累与亢奋反复斗争的结果就是让他这样一直盯着窗外,直到有依稀的微小的流动摇晃了他的视野。
是雪,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父亲常说的。是啊,好兆头,董大雪一骨碌爬了起来,穿衣洗漱无不愉悦,他已经看到了一场胜利的到来,更看到了胜利之后自己的光芒万丈。
这种自信与期许,其实从接到为曲局长做糍粑的任务时就在董大雪的身体里滋生了。学校有近两百名教职工,教学岗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行政岗的院长主任科长组长,年老的资深的有背景的有能力的.......如果要按照重要度排个榜,董大雪这个刚刚留校的22岁的外省籍学生辅导员不知道要被排到哪个犄角旮旯。别说校长不认识他,就是本院的老师也不见得都能叫上来他的名字。但是昨晚,就在曲局长对留校学生进行新春慰问之时,就在校长包饺子的提议被曲局长说服力极强的理由拒绝之后,董大雪在这所学校的排名一下子上升了。他董大雪此时是校长的希望,或者说是整个学校的希望,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会给曲局长带来什么,曲局长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张秘书告诉他知道那么多没用,关键是做好糍粑。
董大雪于六点半准时迈进食堂。他发现自己不再是一天前在门口跺脚搓手的小董了,不论后厨负责人还是帮忙的学生,甚至被临时派来指导工作的院领导都要称他一句董老师。他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个明星了,他在殷切的目光与热情的期盼中拿起学生和好的糯米粉,又将帮厨们准备好的花生芝麻搅了搅......他忙碌着,蓄势待发,只等曲局长喜出望外的夸赞来点燃全场。
刚刚被后厨拿走一锅糍粑后,董大雪跟着人群抬起头来,依旧一身红的曲局长在校长的陪同下走进食堂。“呀,这不是我的小老乡嘛,这么早啊,新年好啊。”曲局长笑容可掬,双手握住了董大雪沾着糯米粉的右手。“局长,小董啊也是个有心人,昨天主动向我表示,要在这大年初一给您亲手包一顿家乡的糍粑。哎呀,我说让他好好休息过个好年,小董不听啊,他的学生也不听啊,非说您难得来一次,又碰巧是老乡,必须得让您尝尝家乡的味道。”校长的这段话流畅又充满感情,围观者无不动容。他自然挥起的手臂挡住了董大雪尴尬的脸,虽然那张脸也在尽力笑着,但董大雪觉得对比着校长真情流露的笑容,自己简直是在哭。
“这......”曲局长保持着微笑,她看向校长,看向董大雪,又看向旁边帮手的同学,眼神里有流动的暖意。成功了!董大雪想,接下来局长会含着热泪致辞,感动,感谢,为这所富有人情味的学校,为这个热情纯朴的小老乡。再然后她会尝一个刚出锅的糍粑,也许会流下激动的热泪,校长又会带头鼓掌,所有人的目光又会将他包围。可这糍粑包得好吗?味道怎么样?馅会不会露出来?太软还是太硬?呵,董大雪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你想这么多干嘛,这份心就足够了,谁会真的在意那个糍粑呢。
一个身体的轰然倒地打断了董大雪的思路,也打断了曲局长刚刚酝酿好的开头。“哟,怎么了这是,快快快,校医在不在。”“旁边的同学扶一下.......”“哎呦不懂不能乱扶的,伤着怎么办?”......一瞬间人群的声音全在闲言献策,又全部手足无措。董大雪缓过神来,蹲下看着这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他可能也就比他小个两三岁而已,但要叫他董老师。这个凌晨还跟他通过电话,声音认真兴奋,保证落实他指示的学生负责人就躺在那里,面无表情,完全背叛了他在电话里的承诺。
“昨天包饺子包到半夜,今天又起个大早弄什么糍粑,大过年的,这么折腾孩子不出事才怪……”一个愤恨而响亮的声音在一群惊恐、叹气、出主意声中突出重围,像一匹无人下注的战马,等待已久后冲栏而出,一路呼啸,吸人眼球却无人喝彩。董大雪望向声音的来源,那里已经聚集了太多的目光,这些目光像灯光一样聚焦在后厨老于的脸上,他严肃愤怒的表情如同舞台的一个亮相,持续了片刻后,还未等观众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地转身进入厨房谢幕了,留下观众席上的一片错愕。
曲局长从这错愕中清醒,并迅速给了校长一个充满愠怒的眼神。董大雪第一次见到失去笑容的曲局长,那张脸不再是一个温柔女人的脸,它在主人拂袖而去的一刻变成了一道圣旨,郑重地宣告众人有罪,不容宽恕。
几日之后,学校的广告栏贴出了一则公告。大意是本校某院辅导员董大雪同志从个人感情出发,不顾大局,在春节期间私自加重学生工作量,造成学生过度疲劳以致眩晕。特此提出批评,望广大教职员工引以为戒......
董大雪在宿舍里点了一支烟,透过烟圈看向远处的茫茫。这个春节终于过去了,但是雪还没融化,春天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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