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酒馆的门口，他正在挨揍，我正躲在门后，怕被溅到身上血。

直到掌柜的吩咐我扔几个铜板让他滚蛋，我才一寸一寸地蹭到他身边。他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衣服被磨得破破烂烂，现在还沾着血迹和脚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喂”我在他三步外停下来，弯着腰问他，“你咋样，还能走不？”他双肩紧绷，颤抖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把手从头上拿开，试探地看着我。

我蹲下去，把铜板放到他的身边：“喂，虽然你吃霸王餐，但是我们掌柜的心肠好，你拿着这些钱去看病吧。”

他眉头微皱，眼神里尽是不解，嘴角的伤口还在滴血，龇牙咧嘴地问我：“你们为什么不怕我？”

“为啥怕你？”我睁大眼睛看他，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是一个傻子。

“我看‘饕餮’每天来你们这里吃饭不给钱，但是你们不揍他，反而很怕他。”

“嘘，你不想活了？”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也不管他身上有没有伤，抓起铜板塞到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把他拽到巷子拐角。

他所说的“饕餮”是张县长的独子，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大人只要说声“让‘饕餮’把你抓去”，再顽劣的小孩子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而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就被抓走了，女孩儿父亲被打了头躺在床上，母亲六神无主地坐在地上哭。

他闻讯去找女孩儿，女孩儿眼睛红红的，催促他赶紧走。他发誓一定要把她救出来，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女孩儿穿着紧身的旗袍，画着精致的妆，金镯子闪闪发光，还是催促他快走，但是眼神里多了一分傲慢和嫌弃，她是真不愿走了。

他疑惑了很久，最终认为女孩儿是出于对“饕餮”的恐惧，于是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成为“饕餮”，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

他每天守在张大少的门前，紧紧地跟着他，去饭馆、上赌场、逛妓院，他学着“饕餮”一样，吃霸王餐，闹赌场，被揍了一次又一次。我一直觉得，他能活着本就是个奇迹。

忽然有一天，他来找我，我正在低头擦桌子，没有理他。他把我拽到门外，我踉跄地跟着他，一站稳，就甩开他。“一边闹去，我还要干活呢。”

他左右看了看，低着头凑近我，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知道人们害怕‘饕餮’的原因了，是因为他有钱。”

我抬眼瞥向他，长叹一口气：“你终于是开窍了。”

我的认可让他很兴奋，他双眼放光，双手不停地搓着，声音很低，却是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已经打探到‘饕餮’赚钱的法子了，你等着，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成为‘饕餮’的！”

这回换我惊讶地看他，“欸，你可别做傻事。”

“放心吧！”他面对着我，一边摆手让我回去，一边大步向后退。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抬脚迈向酒馆。

他就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在酒馆的门口，再也没有人每天跟在张大少的身后，考察他的日常。

日子平静而无聊地过去，直到有一天，他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是从汽车上走下来的，头发梳的油光，白色的西服没有一点褶皱，胸前还掖着一块小方巾，皮鞋擦得锃亮。我带着笑脸上去迎接，他含笑看着我，我上下打量他好几遍，才认出了他。

“你怎么穿成这样？”我愣了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样，是不是认不出我来了？”他扶着桌沿坐在椅子上，靠向椅背，翘起二郎腿。

“还真是。你真发财了？”我认真地盯着他，想从这身皮囊下找出和过去的他重合的地方。

“我发现啊，发财只是小事，重要的是有权。”他神色平淡，语气意味深长。

我笑着递过菜单，“既然发了财，那就别吝惜了，多点点，我也沾沾光。”

“哈哈哈，行，没问题”他的笑声底气十足，接过菜单随意点着。

“你知道么？张大少要完了。”在我离开时，他忽然说了一句，我回头看他的脸，他望着街上卖花的女孩，仿佛刚刚那句只是幻觉。

我匆忙离开，因为那一瞬间，我感到背后发寒。

果然，一周之后，张县长被撤职，张大少被判处枪决的消息遍布整条街道，顾客们每天津津乐道，什么张县长家被抄出3大箱小金鱼，张大少的小妾们被卖到妓院哭天抢地。

欺压乡里的张家倒了，人们都很高兴，每天聚在酒馆里讨论，连带生意都好了很多。

我靠在柱子上，听着他们的讨论，满脑子都是他那句“张大少要完了”。一个权力滔天的县长，一个横行霸道的阔少，一个朱门酒肉臭的张家，就这样完了？

“掌柜的，你说张家真的完了么？”我实在想不通，虚心请教看破世事的掌柜的。

掌柜的放下手里记账的笔，看了一眼正在讨论的客人，颇有些无奈道“张家完了，这年月可完不了。咱们小老百姓，能活着就不错了呢，还管人家完不完？少琢磨这些事，记住了，多看多听多做少说话！”

张家父子的讨论渐渐没了消息，另外两件有关张家的事成为新的话题，一件是李督军搬进了张府，现在应该已经改叫李府了；另一件事是张大少的一个小老婆被人高价赎身，又重新迎回了昨日的张府、今日的李府。

有人说这个女人是师师之貌，有人说她有如是之才，还有人说她是督军副官的青梅竹马，副官为报当年抛弃之仇才把她献给年过五旬的督军。大家只是猜测，没有人知道那扇大门背后发生了什么。

就像掌柜的说的，无论别人的事讨论得多热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酒馆不好不坏地维持着，我还在当我的店小二。

对面林大夫家的医馆已经关门了，听说督军看上了他家的店铺，想低价收购，但林大夫不同意，隔天就被人举报卖假药，已经被关进大牢。

门口卖花的小翠儿也不见了，听说是副官路过时对她一见钟情，第二天便上门提亲，小翠儿父母以小翠儿已定亲婉拒，不久后未婚夫就被抓了壮丁，再没有回来。

客人们也是时时变化，有的熟客再也没来过。

那天，副官娶亲，门口早就站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我趁机上前卖茶水，看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军装带红绸的背影有点眼熟。

“哎哎哎，你看，那就是李督军的副官。”

“听说还是咱们本地的人呐，当年家里特别穷。”

“别瞎说了，人家可是富家子弟，跟着李督军出生入死好几年呢。”

“你们知道这个副官姓什么么？”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叫‘饕餮’”。

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