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农历六月,正是收小麦的季节,太阳挂在头顶,毫不吝啬地将光芒洒向大地,那光一天比一天厚实、饱满,小麦褪去了最后的青色,露出的成熟的模样。天空是那么湛蓝,就像绷紧的宝蓝色丝绸,没有一点褶皱,实在是太热了,连云都不愿意出来玩,只有极个别调皮的云丝浮在天上,一会也消失了,可能是被它妈喊回家吃饭了。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年中色彩最浓的时候,不仅是眼睛,每个人都徜徉于这迷人的金黄色,这可爱的金黄色毫无掩饰,毫无做作,拥抱着天地间的一切,慢慢的,人们的骨头缝里也冒出了金黄色的泡泡,破碎的时候释放出带着粮食温度的香气。
“唰——叱”的声音不绝于耳,左手将麦子聚拢,右手紧握着镰刀的把,伴随着右手回收,镰刀唱歌,一把麦子应声而倒,偶尔会夹杂着“嘣”的一声,那是没有被割断而被连根拔起的植株,这声音只有刚刚跳远的蚱蜢能听到。汗水从额头开始自己的旅行,穿过抬头纹的堤坝,来到了眼角,爬出眼窝盆地,沿着鼻子两侧的山脉前行,上嘴唇是一个分水岭,可能会有一条柔软蛇将它吃掉,这样汗水就只能在留下咸咸的味道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但幸运的是大多数的汗水都能完成旅行,“嘣”,落到了地上,没有了麦秆的阻挡,它尽情地亲吻着地面,很快消失了,两三秒钟后,连印迹也没有了。一个小偷记得它来过,那是一直拖着麦粒的蚂蚁。
抬头看看吧,漫山遍野都是挥舞的镰刀,嘀嗒嘀嗒的汗水。太阳到了头顶,挥舞的镰刀慢了下来,就像在半山腰上的小路中缓缓而行的送饭人,中午饭人们叫做晌午,老人肩上的扁担吱吱呀呀,它对这条路十分熟悉程度,超过了后边的孩子,孩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筷子和碗发出碰撞在一起发出咵啦咵啦的声音,声声都撞在他的心上。不一会儿,在每块田埂上都飘散着午饭的香气。
鲜红色的陶瓷罐里是什么?哦,面鱼,小心,别惊动它们。最上层是一层菜花,可能是韭菜豆腐、青椒菠菜,就像河里的水草一样,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面鱼就在下边,一条挨着一条。“哗啦”一声,它们从陶瓷罐里蹦到了白色的碗里,鲜亮的植物油浮在汤的表面,总有人筷子带不够,别急,从旁边折两根硬蒿,把皮剥掉,露出雪白的茎干,稍微带一点苦涩的味道。雪白的筷子扒拉着,喉结收缩着,面鱼滑到了胃里,井水的清凉、陈醋的热情、菠菜的厚重在味蕾里散开,咕咚咕咚喝汤的声音过后,打一个饱嗝,全身的毛孔全部张开,一上午的时间都轻飘飘地过了。看呀,那个小偷又来了,拖着掉落的面鱼尾巴跑了。
黄色的搪瓷碗里是揪面片,宽大的面片在沸水中冲撞着,渐渐失去了生面的白色,露出了介于黄白之间的颜色,嗯,就像镰刀把的颜色,宽大的竹罩竽从锅底捞起,转瞬之间,散发着热气的面片便被扔到了冷水里,面片的缝隙间冒出泡泡,那是携带的热量散发出来了。经历过骤冷骤热的面片韧性十足,山路颠簸,时间漫长,到了农人的嘴里仍不改本性。一口只能吞下一片,伴随着酸辣的汤汁,充实地让每个细胞都跳动起来。
其他田埂上,也漂浮着其他的香味。在这片土地上,源源不断的粮食养育了一代代人,在此时,土地终于见到了自己所产出种子的归处。
《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手机铃声格外响,老人拿出了翻盖的摩托罗拉,眯着眼瞅了好久,种种按下了接听键,那便传来了儿子的声音,
“爸,麦子可以割了吗?”
“能行咧,今天刚开始割,这会吃饭咧。”
“你不用割咧,我刚给虎子打了电话,他找了收割机,咋家的也用收割机收吧。以后用收割机割,半天就完了,不用在地里吃饭了。”
“那我干嘛呢?”
“你歇着呗,不说了,爸,我去忙了。”
挂了电话,老人继续割麦子,啪,镰刀把断了,他坐了下来,“我出得山门将儿望,望儿不见自思量……”,秦腔《金沙滩》的声音飘了出去,旁边的小孙子不喜欢听,拿出了新买的华为,看起了《喜洋洋与灰太狼》,“别看我只是一只羊……”。混隆隆的声音响起,收割机的履带卷起了一路烟尘,不论是《喜洋洋与灰太狼》还是《金沙滩》,都被这声音淹没了。起风了,老人抬头望见了一座新坟,上边的青草比地里的还要茂盛。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坟头的草比地里滴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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