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日月星辰,总是沿着自己的轨迹,永无止境地往复运行着。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后又是白天,三个月的风雪严寒必然迎来三个月的春暖花开,谁也无法改变。然而,人间的阴晴圆缺,喜怒哀乐却没有什么轨迹可循。除了五彩缤纷的理想与憧憬以外,谁也无法预料自己一分钟以后的旦夕祸福,命运变迁。这不,凤芳这个纯朴的农家姑娘,就是在她把饱经风霜的颈项投入死神的套缳时,眼前突然出现的救世观音,给她带来了奇迹。这一奇迹的出现不仅使她死里逃生,而且使她对美好的未来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信心与渴望。她就要成为一名国营企业的工人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她又确信无疑这是真的,因为她的的确确是填写了一份招工登记表。凤芳永远也不能忘记,当时她握笔的手是怎样地颤抖,她是怎样虔诚专注地往招工表上填写着自己的名字的,她简直是用笔蘸着自己胸腔里沸腾的血来填写这份使她改变命运的招工表的。现在她正坐在飞虹市四面八方客店的包间里,为招工干部公羊康填写着被招人员的汇总表。她一边竭尽全力,尽可能好地完成招工干部给她下达的这个任务,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日后如何来报答这位赐给她光明前途的公羊大叔。他总是慈祥,那么可亲,那么平易近人。尽管夜已经很深了,外面还刮着风下着雪,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困乏,也没有一丝寒意,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凤芳,”公羊康倒背着双手弯下腰去认真地看着凤芳写字,“你的小字写得还蛮不错的么,哪一年高中毕业的。”
“我,”凤芳看着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红着脸低下头去,“我写得不好,初中都没有上过。”
“哦,挺好,挺好,以后到工厂就有机会学习了,你的进步会很快的。”公羊康亲切地笑起来,“写了半天了,歇一会儿再干吧。”
“我不累,”凤芳很感激公羊大叔的体贴,“要不,你休息吧,我把表拿回我的房间与曲哥一块整理一下,赶明早给你。”
“唉,不用,不用,那就和大叔我坐一会儿吧,虽然说我才三十多岁,但在你这个孩子跟前却是一个大叔啊。”
“大叔,这我知道。”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嗨,看我这记性,看了你们的表,问过你们的家庭情况也记不住,真没法,人太多啊。”
“就只有妈妈。”凤芳轻轻地说。
“离开家想妈妈吧。”
“不,不想……”凤芳低下头去。
“噢,有对像了吗。”公羊康说着紧挨着凤芳在凤芳坐着的床边坐了下来。
“啊……”凤芳脑子里轰地一下,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两颗晶莹的泪花挂在了腮边,两天前的伤心事又像魔影一样笼罩了她的整个视野。
在晋西贫苦落后的山村安窝窝里,人们总是按照祖先留传下来的模式加上各自家庭的需求来打发时日、遣送岁月、安排儿女的婚生嫁娶的。凤芳当然也逃脱不了听天由命,任母亲摆布的命运。七岁时母亲把她许配给同村刘家的刘柱,一锤定了女儿的鸳鸯谱。开头,凤芳不懂事,好像什么都与自己无关。随便妈妈和邻居们怎么说去。可是等到凤芳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她将来的归宿不应该是刘柱的妻子,他比自己大六七岁不说,说起话来还嗑嗑巴巴地。她尽管没有意中人,但她总是憧憬着在她将来的爱情生活中丈夫的男子汉形像。她几次想与母亲商量商量退掉这桩娃娃亲,可是都被母亲的白眼压下了她这份本来就不怎么强的勇气。父亲早早就死了,据说是饿死的,她对父亲一点印像也没有,从小全凭母亲带着她艰难度日,所以她从小就养成了唯母命是从的习惯。今年凤芳已经出落成一个十九岁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虽然还不到法定结婚的年龄,可是人家刘柱已经二十七了。再说在他们这个安窝窝里,家长的意见就是法律,男女之间也无须到乡政府去登记,白白地花上几塊钱换回两张没有什么用处的红纸纸来。在办事的前三天母亲才对女儿说起要过门的事。凤芳一听就嚎啕大哭起来。
“嚎什么嚎,”母亲历来都是用训斥的口气对女儿说话的,在她身上好像从来就不具备别的女人做母亲的素质,“你从七岁起就是刘柱的人了,你不嫁给他要嫁给谁。”
凤芳也不知道自己要嫁给谁,反正不愿意嫁给刘柱。她不回答母亲的问话,只是觉得心里委屈。
“人家刘柱有什么不好,家里就一手人,一过门就当家。”
“我不愿意,我不去……”凤芳伤心地哭着。
“不愿意也由不得你。”母亲甩上门出去了,一连就是三天没有理睬女儿。凤芳也整整地哭了三天。
第三天,迎亲的队伍早早地就登上了凤芳的家门。凤芳被几个邻居大嫂强行穿上了刘柱送过来的新嫁衣后,就被两个伴娘架着几天来滴水未进的软溜溜的身体,在一群大人小孩的簇拥下,在一片吹鼓手的蝍哩哇啦声中绕着不大的安窝窝村转了三圈,在昏昏沉沉中被推进了刘柱的新房。
晚上,屈指可数的几个闹洞房的年轻人在被柿子酒灌得醉醺醺地离开刘柱家以后,刘柱带着醉意笑哈哈地走进新房。凤芳被他咣里咣啷上门闩的声音一惊,嗖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你闩门干什么!”
“他,他们都,都走了,”刘柱挪着笨重的脚步向床边靠着,“咱,睡觉吧。”
凤芳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本能地向床后移动着身体。
“嘿嘿,我,我多喝了两口,”刘柱使劲往进吸了一下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涕,两只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胸前来回搓着,“咱就趁,趁早睡吧。”
刘柱说着走到床边伸手搬过凤芳的头来,把带着浓烈酒味的嘴巴向她的脸上凑过去。凤芳一惊,腾地一下从床上跳到地下,拔出门闩就冲出了新房。
“啊,”刘柱一惊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凤芳早已无影无踪了。
凤芳像一阵风一样闯开自己家院子里的柴门,旋进她居住了十九年的破烂不堪的闺房,一头扑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没有哭,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母亲听到响声急急地跑过来,在黑暗中她气急败坏地摸到女儿床边就在女儿身上狠狠地打了起来:“你这个死闺女,过门的头一天晚上就跑回娘家来干什么,快给我爬回去,别给我丢人显眼了。”
凤芳一动也不动,任凭母亲在她那麻木的身躯上发泄着怨愤。这时候,刘柱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凤芳的小院。在黑暗中他听到丈母娘打骂的声音就急急地收住脚步委屈地叫起来:“妈,凤芳她……”
“啊,你,你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丈母娘一边划着火柴点上小煤油灯,一边气呼呼地埋怨着女婿,“连个老婆都看不住。”
“我,我……”
“我什么,还不把你老婆带走。”
刘柱在诉训斥下一下子来了勇气,他冲进屋里拉住凤芳就往门外拽:“走,跟我回,回家去。”
凤芳两腿一软,被刘柱从床边拉得滚到了地下。
“这,这……”刘柱为难地搓着两手看着丈母娘。
“把她背走,扛走,我这里不要她。”凤芳妈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
刘柱在丈母娘的命令下,上前一弯腰抱起凤芳就扔到了肩上。凤芳拼命地在刘柱肩上踢打着。她不哭也不叫,她只是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企图从刘柱肩上滚下来的拳打脚踢上。刘柱紧跑几步,刚到院子里凤芳就挣脱了他的双手从他的肩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刘柱忙人没治地站在那里喘着气,看着凤芳披头散发地在从屋里射出来的微弱的灯光里挣扎。
突然,凤芳妈蹬蹬地跑进屋里又快快地跑了出来。她手里掂着一根麻绳,三歩并作两步地来到半臥在地上的女儿跟前,举起手里的麻绳就狠命地打了起来:“教你小东西逞能,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得埋在刘柱的老坟里,跟你那个死去的爹一个样,没有一个钱的本事,倒有三个钱的牛劲。”
“妈……”刘柱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搓起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这,凤芳,你,你起来,咱回家去吧。”
凤芳始终没有吭气,除了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以外,她心里清楚在这个时候她的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给,”凤芳妈把手里的麻绳狠狠地向刘柱甩过去,“窝囊废,把她捆起来。”
这回刘柱倒利索了起来,他捲起袖子,从地上拣起麻绳就把凤芳的两只手扭到了背后。这门学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是怎样传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山区里来的。只要是捆人,就一定要把两只胳膊扭到背后来,就连小孩子平时玩捉坏蛋的游戏时也懂得这一点。也许这是安窝窝人天生聪明的缘故。刘柱尽管挽袖子的动作很利索,可是他捆人的手却笨拙地直打哆嗦。
“别动,动我就踢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凤芳妈气呼呼地两手叉着腰,尽管躺在地上的凤芳毫无反抗地任凭刘柱摆弄着,但她还是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快,快点捆。”
“妈,捆,好啦。”
“还有脚呢,都捆起来,教她再扑腾,教她再踢。”
刘柱急忙拉过一根绳头把凤芳的两条腿又紧紧地捆在了一起。这一回他的手也不打哆嗦了,他打好最后一个绳结,站起来看着丈母娘。
“还不快扛走,看着我干什么。”
随着丈母娘的一声喝斥,刘柱从地上把捆好的凤芳抱起来就像平时扛粮食口袋一样,毫不费力地把她扔到肩上扛起来就走。
“妈呀,”突然,凤芳在刘拄的肩头凄惨地叫了一声,“我受不了啦,刘柱,我求求你把我放下来吧。”
“不行,扛走。”凤芳妈吼叫着。
“放下我来,”凤芳有气无力地哀求着,“放下我来我跟你走,我再也不回这个家里来了。”
凤芳妈心头一震,但她立即又恢复了她本人所具有的理智。
“妈,”刘柱停下脚步来,“就放下她来,让,她自己,走吧。”
“别听她的,快扛走,以后再出什么事我都不管了。”刘柱一狠心转身扛着凤芳就快步向自己的家里跑去。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来,他的酒已醒了八九成。
……
暗淡的晨光悄悄地从窗户上爬进刘柱与凤芳的新房。凤芳只觉得浑身燥热,就像整个身子在燃烧一样。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一阵心慌,眼前火星乱飞。她心里清楚这是饥饿对她的肆虐。她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床对面的桌子旁边。一种人生的欲望迫使她一把抓过摆在桌子上的凉冰冰硬绷绷的馒头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刹那间一个几乎与冰蛋蛋没有多大差别的馒头就到了凤芳那火辣辣的肚子里。她顿时觉得精神了好多。她环视了一下暗淡的新房。刘柱在一床新被子下面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那根她平时也不知用过多少次而昨天晚上却被它捆住手脚的麻绳散乱地扔在床头。凤芳一阵心酸,泪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一阵淡淡的酒香驱使她回过头来,桌子上放着一个没有盖上盖子的酒瓶。她猛然一把抓住酒瓶送到嘴边,狠狠地往肚子里灌了一大口。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酒的味道,也是第一次领略到酒的力量。她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辣味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嘴里辣喉咙里噎,肚子里发烧,太阳穴上的两根筯嘣嘣地狂跳着,脑袋开始嗡嗡地旋转起来。她憋不住喉咙里的不适,轻轻地咳了两声。刘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胳膊伸到被子外面,在甜美的梦中露出了坦然的微笑。凤芳歪歪扭扭地走到床边抓起那根麻绳,打开新房的门迎着冬日凌晨的寒风向门外走去。她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需要去想。从她记事起就好像没有得到过爱,父亲早死了,妈妈只是把当作佣人来使唤。在妈妈跟前,她只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能理解妈妈的意思,能按照妈妈的旨意干活的工具。至于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她很少去想过,她也不可能找到正确的答案。好在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一切都习惯了倒也不觉得苦到什么程度。只是她的婚姻大事与她美好的憧憬相差太远,尽管她早就知道母亲给她选下的归宿是什么,但她总是抱着一线希望,也许将来不是这样的。可现在真地是这样了,她的一切美好的憧憬与希望都变成了空的,她在用自己的反抗与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即成事实的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精神上的任何负担都一卸而空。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她应该走的路,找到了她应该去的地方。她好像突然发现,像她这样的人到任何地方去都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使她留恋的东西。她快步来到村东头,来到她经常依偎歇息的大橡树下,把手里的绳子准确地扔过一个树叉,从路旁搬过来两块石头摞在一起。她抬腿站在石头上,用手拽过两个绳头在自己脖子前面比划一下高度,麻利地打住一个结挽了一个套缳。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套缳毫无迟疑地把自己的头向它伸过去。
“啊!”突然一声惊叫,凤芳从石头上跌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树下。她猛地翻身抬起头来,啊,是曲哥,是安窝窝里与她来往得最多的闺密曲哥。曲哥在淡淡的晨曦中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她。凤芳那惊叫了一声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像忘记了让它复原……
“噢,”公羊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我惹你伤心啦,曲哥对我说起过你母亲的冷酷与婚姻的不幸,我也正是因为同情你的处境才破格录取你的。”
凤芳抬起头来,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公羊康,她还没有完全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两颗冷冰冰的泪珠挂在她那清癯的脸颊上。突然,她的鼻子一酸两眼立即就涌出了滚烫滚烫的泪水。她用哽咽的声音低声说:“公羊大叔,你是好人,我感激你一辈子。”
“哈哈,”公羊康的笑声听起来慈祥悦耳,可是他的目光里却露出了不易被人觉察的阴冷而诡秘的邪光,“那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呢。”
“做牛,做马,死了都愿意。”凤芳毫无迟疑地表达着她真诚的心迹。
“多么好的小姑娘啊,”公羊康叹口气伸出手来在凤芳的肩膀上拍拍,接着就轻轻地把凤芳搂在了怀里,“我不需要你付出那样的代价,有心我就满足了。”
凤芳对于公羊康这一过分的爱抚感动得浑身火辣辣地,伤心与庆幸、感激之情混合在一起,她只顾低头抽咽着,根本不可能想到别的什么。突然,她心里一惊止住了抽泣,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公羊康,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位公羊大叔,这位救世的恩人已经把她外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她不明白这位以大叔自居,而又和蔼可亲的人到底要干什么。她不敢用任何坏的推理去想像这位好人。她很有分寸地直起腰来,想离开公羊康抱着她的双手,可是,公羊康没有放开她。
“大叔,你……”
“是的,我也是人么, 一见到你就被你的美貌与温柔感动了,”公羊康把脸凑上前去紧紧地贴在凤芳的脸上,他立即感到凤芳的脸滚烫滚烫地,“我帮了你的大忙,以后到厂里再给你找个办公室的工作,轻松一辈子。”
凤芳完全明白了公羊康的用意,但这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对于这位恩人她有感激不尽的情怀,她不愿意在行动上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以引起这位好人的不快,但是从心理上来说这终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试图用好言相劝来改变这种局面:“大叔,这……我……”
“这有什么,再说你不是已经结过婚了么。”公羊康迫不及待地拽下了凤芳的上衣又去撕扯她的裤子。
“我,我没有……”凤芳的心里完全乱了。可是报恩的心理和即将成为现实的当工人的美好愿望终于淹没了她心里的一切。哎,索性由他去吧,如果这不是什么交换,只是一种感激与报答的方式的话。
“就这样,别关灯了,咱们完全来个光明正大。”公羊康已经被兽欲冲动得疯狂了起来,他一把把凤芳推倒在床上,刷地一下就拽下了凤芳的长裤。
“还是关上灯吧。”慌乱中凤芳拉住了床头的灯绳,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连她自己也没有听见……
夜已经很深了,曲哥被公羊叫走还没有回来。凤芳一想起昨天晚上在公羊康房间里的事来就头皮发紧,她巴不得马上就到工厂去上班,可是这哪里能由得她呢。她放心不下曲哥,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妹妹不仅把她从死神的套缳中解救了出来,而且还帮她走上了一个崭新的人生转折,她不能不关心她。凤芳走出房间,悄悄地来到公羊康的门口。她刚到门口,就听到从屋里传出来的叫嚷声:“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你,腊月的生日啊动手动脚的。”
凤芳赶紧收住了脚步,她听得出来这是曲哥发怒的声音。
“就干这个。”这是公羊康猥亵的笑语。
“没门,”曲哥毫不示弱地叫着,“我是有男朋友的。”
“嗨,有没有男朋友管我屁事,我又不给你结婚,快点,别假装正经了。”
“我早就看你不地道,师傅就师傅呗,还什么公啊母的。”曲哥刻薄地奚落着。
“唉,我是复姓公羊。”
“姓什么不好啊你,非要姓公羊,多难听啊。”
“嗨,来吧来吧,你一点也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温顺可爱。”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刮声传出了门外:“你简直是一只真公羊,是一头公驴。”
“我就是公羊、公驴,”公羊康气恨恨的声音,“你他妈的还想当工人不啦。”
“当工人是我对像林林给你送了礼的,怎么啦,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八月的萝卜——欠教。”
“你他妈的才欠教呢。”随着公羊康恶恨恨的吼叫声,房间里传出来厮打的声响。凤芳心里一急举起手来就要砸门,可是她的手没有能够砸下去,这个从小就在逆来顺受中长大的山村姑娘,干什么都是顾虑重重的,她如果砸门,公羊康会不会开呢,他又会怎样处置她呢,也许她的工人就当不成了。再说,如果吵醒了周围的人,事情闹大了,曲哥她会怎么样呢。凤芳举起来的手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耷拉了下来。她的怀里像揣着一只小兎一样,心慌意乱地转过身,慢慢地回到她和曲哥住宿的那个狭小肮脏的房间。她傻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脚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坐着。
突然,曲哥披头散发地撞进门来。她一跨进门就大声嚷了起来:“凤芳姐,这个老公羊,臭骚货,真不是个东西,我今天他妈的臭豆腐出罐——倒了霉了。”
凤芳猛地站起来抱住曲哥就哽咽起来:“曲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救你,我不敢救你,你就打姐姐一顿吧,姐姐不算人。”
“你这是怎么啦,”曲哥一把扳过凤芳审视着,“我都还没哭呢,你倒哭起来了,他妈的骚公羊,我饶不了他,等咱们上了班以后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天我就先来个丈母娘相女婿——忍啦。”
凤芳慢慢地回到床边坐下,曲哥的泼辣劲感染了她,使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凤芳姐,”曲哥一屁股坐在了凤芳身边,“你说这个骚公羊气人不气人,他借招工这个差事手里有点权,我们都得求着他,趁机欺负我们不说,还,还说……嗨,这个骚货,我看隔壁的几个姑娘说不定也都他给糟蹋了。”
“啊,曲哥,他还说什么啦。”凤芳想知道曲咽回去的那半句话。
“他妈的这条公狼,占了便宜不说,还他妈的说我,嗨,说我他妈的不处女,还不如你……”
凤芳赶紧用手捂住了曲哥的嘴:“好妹妹,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咱们还要做人呢。”
“我知道,看把你给急得,”曲哥强笑了一下,她的性格是与众有所不同,“他管得着么,我愿意和我的小木匠林林。唉,凤芳姐,你说这个老骚公羊坏不坏,他硬说我是被林林三千塊钱卖给他的,我看他那一会是疯了,是屎克郎打喷嚏,满嘴喷粪了。凤芳姐,你说林林是那样的人么,他是我看上的,那还有错。这个小木匠一进咱安窝窝做活我就看上了,我俩可是一见钟情,好几个月的考验啊。就拿这回来说,要不是他操心,我哪里能当上工人呢,我这个高中生还不是窝死在咱那个安窝窝里啦。凤芳姐,你说是么。”
“嗯。”凤芳轻轻地应着。
“你也应该感谢我的林林呢,要不是他,我那天可就救不了你啦。这个小木匠可鬼呢,就像你们家那个纸灯笼一样,浑身是眼。招工的事他教我谁也不要说,只让我一个人去。可是那天早上我一出村就碰上你干那傻事,你说有多悬吧。”
“曲哥,我感谢你,也感谢林林。”
“凤芳姐,我比你幸福多了,在家里妈妈由着我,而且我还有林林。那刘柱憨水鼻涕地就是配不上你么。凤芳姐,你知道么,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你妈花了人家刘柱两千塊,能不把你嫁给人家么。”曲哥的话匣子只要一打开就很不容易关上了。
“啊,真的。”凤芳瞪起了吃惊的两眼。
“咱安窝窝的人谁不知道啊,就像你妈这个老厉害一样家喻户晓,恐怕就瞒了你一个。”
“曲哥,咱们睡觉吧,都半夜了。”凤芳心里一阵颤栗,在她那本来就不痛快的心绪上又添上了几分难过。曲哥三下五除二就钻进了被窝,很快地就传过来均匀的鼻息声。可是凤芳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圆睁着两眼盯着冬夜里黑暗的房顶,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有某些人引以骄傲的特异功能。她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看不清整个世界的本来面貌。当然,这个世界更没有注意到她。
太阳以非常迟缓的步伐从飞虹市东边的地平线上爬了上来,给大地撒下了一层淡淡的光辉,飞虹市的黑夜被驱散了。然而这冬日的朝阳并没有给大地带来多少温暖。那光秃秃的树枝,灰蒙蒙的大地,本身就给人一种凄神寒骨的直感。公羊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叫来了一辆“三轮”,他乐嗬嗬地把凤芳和曲哥,还有另外三个姑娘一起塞进三轮车那个狭小的小蓬蓬里就向他宣告的目的地进发了。穿着单薄的凤芳上下牙一个劲地打架。曲哥挪挪身子有意地与她挤得紧一些,以求使她能多得到一点温暖。凤芳向曲哥送过来一丝感激的微笑,她的心情比前两天要好得多了,因为她梦寐以求的工人生活从今天起就要开始了。其他三个姑娘也都各自怀着同样的心情,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欢悦。飞驰的三轮车在颠簸中把它的啵啵声与姑娘们的欢笑声一起抛向广阔的原野,撒向弯曲漫长的小路。
中午时分,三轮车在一个不知名的早已被人遗弃了的破烂不堪的小草屋前停了下来。公羊康与五个姑娘风尘仆仆地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
“好啦,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联系一下,让他们先把你们接到厂里去,我还有工作需要马上返回飞虹去。”
“啊,你不把我们送到厂里就要凉锅贴饼子——溜之乎也啦。”曲哥一听公羊康不准备把她们送到工厂里去了就高着嗓子喊了起来。
“嗨,你们就放心去吧,你是开车的,凤芳坐办公室,你们几位我都给安排好啦,这些我都要对来接你们的人交待清楚的。”公羊说着就离开她们向破房子的另一侧走去。这时候姑娘们才注意到那边停着一辆拖拉机,几个穿大衣戴棉帽的人正畏缩在一起,笼着手,叼着烟,斜身歪头地向这边探望着。公羊康刚走过去就被他们围在了中间,而且不时地向这边窥探着。突然,他们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几个姑娘立刻在饥寒中以纯真的笑脸向这几位陌生,但也许对自己今后的前途关系重大的人迎上去。
“嘿嘿,走,咱回家去。”一个大约有四十岁左右的人上前就要去拉曲哥。
“你干什么啊你!”曲可一惊,啪地一巴掌打在了那个男人的手上。
“你以后就是我的媳妇了……”
“你别屎克郞戴花臭美了,我是你媳妇,做你娘我还嫌恶心呢。那个老骚货公羊呢,把他给叫过来。”曲哥生气而狐疑地回过头来寻找公羊康,可是这时候哪里还会有他呢。曲哥只看到一辆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远处飞驰而去。刹那间人群里一片混乱。姑娘们的叽喳声与男人们的哈哈声混合成一曲极不协调又令人费解的交响悲喜曲。在这些混杂的人声中唯独听不到凤芳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是真的。突然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拦腰将曲哥抱起来就向拖拉机的方向飞跑过去。人群哗地一下子就骚动了起来。五个姑娘在五个男人的怀抱中哭喊、谩骂,拼命地踢打着。另外一部分空着手的男人很默契地配合着怀里抱着女人的男人们。几个姑娘被轻而易举地扔上了拖拉机的斗车。这些看上去十分忠厚粗笨的男人个个令人难以置信地手脚麻利,简直可以使没有见过这个场面的人毫不怀疑他们受到过某种特殊的训练。顷刻间,姑娘们的叫骂声停止了。她们每个人的嘴里都被塞上了一块脏不拉及的破布,或者汗臭浓烈的黑灰色的毛巾。拖拉机就像得令冲锋的铁甲一样,顿时就在这个偏僻的乡间土路上捲起滚滚黄尘急驰而去。这时候在拖拉机的斗车里不仅听不到姑娘们的叫喊声,而且也看不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可怜的姑娘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在怀着一腔热望奔赴工厂的途中竟然被塞进了男人们屁股下面的麻袋里。在一片粗野的狂笑声中,在拖拉机啵啵啵的伴奏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唱起了在这广袤的荒野上唯一的歌声:
人活呀六十呀古来稀,
我到四十才娶妻。
不是呀那个呀我的命不好,
只怪呀祖坟呀跑呀跑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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