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笨小孩

在孩提时代时，我便已默认了这样的事实：我是个笨孩子。或许是从父母言语中获得的信息，或许是从外界的接触中所获得的反馈，它如约定俗成的规则一般，烙刻在了我的心底。

我光着脚丫子，踩着布着灰的老木地板上，屋里头传来了我妈的声音，尖尖的，令人畏惧：“鞋都不会穿？这笨丫。”她不知道踩着腐朽的、布满纹理的老木板有多舒服，身子拥抱的是风，那双脚踩的是自由。后来，鞋是穿上了，但那“笨”的概念似乎没能从脚上脱下来。

再大一些时，我爸已将我送进了学堂。趴在我爸的背上，我小心的问他：“今天可以不去吗？”我爸向来高明，将我哄进了学堂里，到如今仍没出来。只听他安慰我，说：“今天不去，等你想去时再去吧。”话还未冷却，人还是坐在了学堂里，直到现在人也还没从校园里出来。

当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树梢，拓印在我窗前的老木桌上时，一位穿着衣领发白的黑色外套、领口露着土黄色毛衣、顶着一如早春里才刚抽出几根嫩绿的秃树枝一般乱发的老者来了，正叫我们闭口。他一瘸一拐的从讲台上下来，将在教室后头打闹的几个男同学喊回了座位，才拿起放在歪歪扭扭的大木讲桌上的大戒尺，拿起课本开始讲课。我听我爸说过，这位老者身上的伤是建校时落下的，要我绝对尊重他。我是入耳入心的，可那条三指宽、一指厚的不善良的老戒尺可没善待我，一走神，那戒尺便落了下来。虽不重不轻，但已让我萌生了“复仇”的心思。

记得，儿时的夕阳是最美的。暖光洒在操场的几棵树上，满树的金叶子，随着风摇动；往偌大的操场瞧，一大片余晖铺在地上，金灿灿的，满地全是宝。小老头的自行车正停在操场那儿，余晖宠幸着它，掉了漆、生了锈的老自行车蓦地就成金色的了。他从一片暖黄的光中以一种滑稽的姿态，一瘸一拐的走来，站在窗前，看了看我们几个正做值日的学生，便转身在校园里溜达去了。人一走，我的心便野了。恰好小老头的新书正落在讲台上，书的旁边，正静静的躺着一个沾满了粉笔灰的、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的黑板擦……

做完了好事，我手里还留着罪证，但没时间去清洗，忙撒开腿跑到了校门，朝我妈奔了过去。哪知，小老头也在，不知与我妈那几个话多的妇人说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我也的的确确听到了我妈口中说的“偏科”的字眼。小老头的言语一向精彩，总能使我们信服。十分遗憾的是，那日在校门外，我大略只记得他长了老年斑的手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头，一个劲儿的夸我聪明，还说我鬼主意多。而更为具体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我臊了脸，双手被沾满的粉笔灰生生灼烧着，一股脑跑了回去，细细的用袖子擦净了那本教科书，还原了课本白白净净的模样。至少，在那条不短的半道上，他是唯一肯定我的人。我每每回想时，总颇有感触。再见他时，他的身子更弯了，满头银发丝仍精神，很不服老，正桀骜的竖着，比佝偻的身子倔强。彼时，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见着他，我总会迎上去，恭恭敬敬的唤声：“黄老师好！”

孩提时代转瞬而逝，“笨”，仍如一把枷锁牢牢的困牢了我，被缚住手脚的我，就乖觉的待在了尘封的角落中。一向理解我的父亲也给我来了一脚。在院子里听歌的我，听到音乐中蕴含的奇特的感情，便感同身受，时不时热泪盈眶。我爸起初笑话我，到后来，竟忍不住数落了我一顿。“你傻，怎么和你小时候一样？”他哭笑不得，言语中牵扯出了我儿时的另一段往事。儿时盯着黑白电视，一看到所谓悲伤的情节，我会哭起来：从小声抽泣，到号啕大哭，饱满的情感比黑白电视里的主角还真挚。那会儿，我总能得到我爸耐心的安慰。只不过，我已到青年，青年似乎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控制，才是唯一抑制情感泛滥的途径。他们不再允许我“犯傻”。“笨”，在我青年时代，就转换成了“傻”。即便转换了，但那“笨”的内涵与意味似乎也从未偏离过。他所不知道的是，我拥有一种他所没有的能力，一种不是从他身上继承而来的能力。我能感知人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我能觉察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我能领略旁人所不能领略的情感体验……而这种能力的副作用是感性与敏感。我从未宣之于口，只因他们从未询问。

我不再像孩提时代那样，笃定父母的观点，青年时代的我，多的不仅仅是丰富的认知，更多的，还有对自我进行深刻剖析后的了解。也是这一份了解，让我坚定的驻守在我心口最脆弱的地方，坚守一种称之为“自我”的信念。毋庸置疑，人有许多不足，有许多表现的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不足与缺点，并不能够作为衡量一个人聪明或愚钝的标准。等我站在与黄老师一样的高度、走上一样的道路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握了开启孩子们心门的一把钥匙，成了千千万万个“黄老师”中的一个。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诸如此类的话，我可以听上一辈子。许多年后，那些模糊的话仍萦绕在我的耳边。它并没有像黄老师那样，日渐老去，反而与我一道成长，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笨”，这个无形的枷锁被我卸下，我得以轻松的远航。它在我漫漫的人生道路中已然成了一粒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尘埃。所有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努力迎头赶上的所谓的“笨小孩”，身后一定有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在遥望。能灌溉小新苗成为参天大树的，不是别的，而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