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而去】* 短篇小说

【个人作品】 绝尘而去

“去吧，过去就好了。”

“是么？”

“这就要看是谁了。”

“哼。”

接下来便是无穷的沉默。沉默得可以听见脑海深处时光流动那尖利细密无垠的声响，恍若天外夐古灵异之音；于是我们忘却了谁是谁；于是，各自敛起深奥叵测的目光，凌乱狼藉的幽秘随之藏匿到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了。

“又到了该掌灯的时分了？”

紫虚打破沉默，说。多年来，她每每如此。我深知紫虚在我自以为崇高的神圣世界是独一无二的美妇；可那绝不是她；在无限遥远的天界！而我却日渐枯槁，性情、思绪也特别乖僻，常常忘记她是谁而我又是谁？是她的什么。

“不必。”

依旧沉默。可这种司空见惯的沉默往往令人不寒而栗；但我们极力坚持不再说什么；还是沉默，似乎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体验到生命的存在；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忘却我们迟早必将腐败消失的躯壳；似乎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以洞穿尘世的目光去静静捕捉和触摸那不朽的灵魂的光芒。外面似乎起大风了，林涛远远近近作老样子低吼。村子益发静寂。窗棂也昏暗模糊起来，看不见往日让人心驰神往的蓝色远山和明朗深邃的天光了。书房里书册狼藉，纸页散乱，糜烂的气味充斥弥漫进每一片细微的空间，直至沁入肌肤心脾。随意打量一下，便感到漆木的书柜、几案、花瓶、书桌、座椅、屏风、壁橱、窗棂幽光四射。我知道事态演变到綦难扭转和驾驭的地步。总之，书是再无法撰写下去了，生命之渊的底部景象已经历历在目了。究其根本原因，我以为出于必然。于是，我常常无话可说，只好聋瞽似的从村子里走动了几个来回，沸沸扬扬的议论便如残枝枯叶般从人们的睫毛边落了下去了。虽然时令刚至残秋，但已寒意袭人了，好在我的灵魂仍像祥云一样忠实的在头顶盘绕不去，难道真的只有默默期待着时间之流来慢慢消融它么？

我收回空茫的目光，石头一般转动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此后将如何呢？”

“……谁都难说；你见到院子里的合欢树了么？

“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并不懂。因为她从来就不想说些什么。”

“你有许多十分怪诞的东西，为什么不愿跟我跟我们揭明？……你的梦境非常阴森恐怖——除了魔鬼，谁也不会走进去的——”

“……那又有什么！我倒没在意；其实，我从来未曾在意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在意，怎么在意，在意些什么？”

“不过，你要知道，上帝既已摈弃了你，就断乎没有再收留你的道理！”

“这无关宏旨！——哼。”

“魔鬼！”紫虚禁不住愤然起身奋力拉开了那扇极其沉重的木门。

“何往？”

“自有路径！”

“那并非现实世界之路；要知道……真正的路已被天国之雪掩蔽了……”我恍若自言自语，梦呓一样。

“哑～～哑～～”窗外的园子已废弃多年，杂树乱草丛生，人迹罕至，林木深处隐隐传来鸱鸮的尖叫。我常常独自到荒径上散步，见惯了它，还有黄鼬、蛇、狐、蜥蜴，和池里的老鳖、大鲵之类；唉，有什么呢？虽然它们不懂得生命及其意义，可它们却在其占据的生存空间里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渔翁已死去多年，猎人也只是残留在幼年的记忆中……于是，神奇的传说渐渐暗淡无光，宛如流星一颗颗次第遁入苍穹。

“路，是被埋没了。但我还是得走了。”

“我年龄已渐趋老迈。”

“那是你的事；你还会有风花雪月的年代的。”

“是什么力量使然葬送了我们本当神圣的爱情？——”

紫虚的目光析露出洞穿红尘的超然冷漠的神采，凝视了窗外一瞬，转身离去，奄忽之间遁入黄昏迷蒙的余曛之中。我知道，她是不会再回来了；虽然人都会有必定该去的地方，可并非都知道该去的地方；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是正是还会是那老样子，永远没有新意。

我尚在无可奈何地枯坐，似乎是在凝视远逝的浮云。房内所有的陈设俱已失去了往日典雅灿烂的光彩，是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价值和必要了。过去那曾无比神奇的青春活力早已衰竭枯萎。唉，我也要告别这寄居多年的古老、冷寂的祖屋旧宅了。而朋友们为什么许多年月都不来了？一个个风流云散，音讯杳然。唉，各人总是要走各人的路的。

暮色四起了，而我实在没有必要再在书房里冥想命运所赋予我的幽秘图景了，我得走了，也该走了；是时候了。昔日的旧路似乎面目全非了，木槿、臭莸、枸杞丛生，但毕竟阻拦不了我断然离去的步履。抛开了古村，天地便开阔起来，苍山似海，残照如梦。夕阳透过古松老柏的枝桠，将其斑驳耀眼的金色泼洒到我的身上。恍惚之间，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悲壮贯透周身；荒山野岭，使我看到日暮途穷的景象。倦鸟一群群在风中飞向它们的巢窠。鸟儿是自由的，多好啊！但它们不懂生命和自由的价值；这也恰好正是它们自由美好的状态；而人又怎么样呢？风，缓缓将息，在我头顶，身边，仍在掀动枯枝败叶飒飒乱响。小路蛇一样蜿蜒钻入茫茫无边的荒草之中。路，消失了；但我还得走啊。

我仿佛一匹被魔鬼遗弃的兽，浑浑噩噩陷入荒山深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追寻那或许本不存在的紫虚？或走向最终的归宿？

我感到苍白的残月浸透朦胧的夜霭，把我笼入恍然如梦的美妙之境。

忽然，一团白光从左近山坡的丛林中飘然而下。“紫虚？！……哦！那不是她，是她！”我踉踉跄跄奔下逼仄的陡崖。耳中轰然鸣响，但我仍隐约听见我与她仿佛在冥冥之中的闲语：

“‘别同我奢谈什么归宿问题。真是愚蠢无聊极了！’

‘而我们的爱情呢？’

‘不过一朵花的气味；花枯自然香散——’”

晕眩中，缥缥缈缈眺望见远空中蹁跹起舞的人影在光芒四射的云霞之中；我渴望天堂的召唤……而她，为什么要微笑着轻轻捻动花柄？我知道，我将远去，去真正属于我的境界。

“过去就好了——”

不知是谁的余音，在头顶宛如绵柔的盘石，最终压倒了我。我在悠然摇曳的桥上奔跑，向着瑞霭缤纷的彼岸而去。脚下一软，便有一种无限缱绻的感觉笼罩了我。我知道……是的，我知道,我是向另一重渴望已久的界面那边堕了过去……缓缓飘入了一重重深邃万古的永恒境界。

                                    古 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