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花了钱的租户,一个是收了钱的房东,为何我总有做错事的愧疚感”
房子是在去香港以前租好的。
中介是内地人,与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她又分神和其他人说着流利的粤语,像是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让我放心租。
“我和我老公也住这栋楼,哎呀,你不会后悔的,品质很高的。”
“这里面住的人都很好的,不像有些楼,看着那些人你都不想进去。”
... ...
“面积啊?382尺,香港很大啦!”
我不懂尺,换算成平方米,35.5,两室一厅,一时难以想象要如何分割。
到的当天,我大概是一个村里人,带着对未知环境的好奇与友好,不知大都市的法则。
站在楼下等中介时,见一个二十出头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刚下出租车,也路边等着,我微倾上半身,问:“你好,你也租房啊?” 男孩立刻拖行李上楼梯。
中介到时,刚递给他钥匙,他便窜进电梯关了梯门。我和中介进了另一部电梯。
业主代表也过来了,我摘掉口罩对她微笑,她则怒气冲冲,不知为何。
“呐,卫生间你自己去买一个地漏,要是头发堵了,可是要花钱请人疏通的,我从你们押金里面扣!” 她的语速极快,眼珠子左转右转,让我始终都没办法和她搭上半句话,搭上一个眼神。
“呐,空调滤网,每周都要拆下来洗,积灰多了我也要花钱请人清洗的,很贵的,我也要扣你押金!”
”上个租房子的学生天天吹空调,不开窗,墙都发霉了!我还请人来重新刷!”
“您放心,我们都很注意生活细节的,会好好爱护房子。” 希望我的话语能抚平她的焦躁,为此,我可以说更多悦耳的话,只要她能以友好之礼回应我。
可是,明明已交足押金。一个是花了钱的租户,一个是收了钱的房东,为何我总有做错事的愧疚感,跟在业主代表的身旁耳提面命。
几年前乡村调研,我们一行的团队还总说村民需要提升文化自信。现在的我呢?也是没有自信的,文化上、经济上、地域上。潜意识里觉得香港是有序的,优越的,我需要谦虚,礼貌。虽然我是办了签证过来的,总觉心虚理亏,与那些偷渡者和崇拜者,心态上,毫无分别吧。
和为贵,是国人的信仰,父母、学校、老师自小皆如此教导,我浸淫在儒家文化中却不自知。《论语·学而》有曰:“礼之用,和为贵”。意即礼的作用,在于使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和谐。这样的法则,是不是只适用于知道并接受这个文化的人呢?我已固化,不知观察、变通。
自此,凡有关房子的细微修补,哪怕用一颗钉加固脱落的木门面板,都先询问业主代表。
还没等到房子修补,我便已经因为担心被扣押金和初来乍到的不友好,催生出了对新环境的不信任和恐惧。
第二天起床,背包不见了,证件和卡全在里面,找了一上午,无果。昨天睡觉前,我好像把背包放在客厅窗边的桌上了,窗户外左手边就是邻居家的窗,触手可及,但窗门紧闭,窗帘严实,难道是邻居,还是楼下装修的人顺着脚手架爬上来?问了中介和业主代表,都说这栋楼从没发生过盗窃,我以为他们糊弄我。
于是报警了。
来了四个警员,三男一女,询问,笔录。
“有没有朋友在香港呢?”
“第一次来香港吗?”
“昨晚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你确定昨天把包放在客厅桌上了?”
“背包是什么颜色的,多少钱?”
“背包里面有什么?”
女警顺着厨房、客厅、房间搜了一遍,无果,就拿对讲机说了一通粤语,跟着就来了位戴有檐帽子,穿白衬衣的年长警官,微笑着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相同的问题,随后他又到邻居家询问。现在回想起来,这会不会是邻居后来每次打照面,都刻意躲开我们这一户的原因。
女警又到卧房巡查,最后,她从门后提出了一个灰色背包。原来,我挂在了门后。
“你看看东西都在里面吗?”
“在在,在。” 我不想抬头看认真负责的警员。
“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应该是我昨晚第一天到香港,赶了一天的路太疲倦记错了,真是抱歉。”
我依然是有礼仪的,谦虚,礼貌,但是从第一天业主代表的“礼遇”开始,我便不安,开始把环境想得很坏,我把从窗户触手可及的邻居预设为小偷,我以为这里的人都如此“礼遇”。
第一次租的房子三个月之后,我找到中介,重新租房,她则要我把原先的房间转租出去,否则新旧两边房租都要交,按照香港的租房合同,签一年死约一年生约,即第一年不能终止,必须交齐。
看好房子后,中介又告诉我,新房东不大喜欢租给学生,怕学生交不起房租,宁愿放一放,等上班族来租。
“那上班还有失业的时候,交租能百分百保证?” 我辩解,三个中介笑起来,其中一位说:“你如果哪个月拿不出房租呢,房东就会告你,到你们学校去。”
我着急搬出来独住,几位走得近些的同学以为我要和男人同居。女孩们想不明白为何要多花些钱一个人孤零零住。
新旧房子交接期间,我一人到酒店过渡了一周,这是我在香港见过的最大的房间,二十多平米,因疫情未通关,价格应是远低于通关时。
酒店门童是一位中老年男子,我没带门禁卡,麻烦他帮忙开门,还会被他用粤语责怪:“你没卡吗?有卡还让我开。”我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出门怎么没带房卡要麻烦别人呢,转念又觉得奇怪,住酒店请门童帮忙开门有错?
忽忆一年前考雅思,觅得一位雅思前考官练口语,他说自己年轻时曾在香港SONY上班,那时候住酒店都会给门童上百的小费,这样他们就会优先服务(priority)。我不知道是否外国人都给小费,因此养成了小费与服务挂钩的规则。
打扫酒店房间的阿姨是内地人,本是每天一扫,我屋子不脏也没太多垃圾,就和她说不用了,之后每天,她都要给我四瓶矿泉水(本只配两瓶),我只说谢谢,不多话,来这之后,慢慢也学会表面的礼貌与克制,阿姨却忽然大声起来:“不用那么客气,你们花钱住了,我们服务是应该的啊,他们太抠门了,只让给两瓶水,这花得了几个钱啊。”
短短几月租房经历,我越发对人的性格、思维和地域之间的关系感兴趣了。
香港是岛屿与半岛的组合,面积小,却多山少平原,城市发展史可谓填海史。空间的狭小,本地资源的匮乏,人口的高密度,都是性格的成因吧。
地理上,它是南方城市,加之长期浸淫在西方文化中,人的性格大多是内敛含蓄和个人主义的。
塔尔海姆在游历中国北方城市北京期间,发现陌生人更友好——"如果有人看我在独自一人吃东西,他们会主动上前与我聊天。"——然而南部城市广州的居民就显得含蓄得多,且更慎于打扰他人。
塔尔海姆的描述含蓄又客气,与其说慎于打扰,不如说警惕防备。这一点上,香港和广州是无差的,但也不乏人主动聊天,前来搭讪我的都是大爷大妈,不知这是否和香港老龄化、独居老人多有关。
最让我惊讶的,是港人吃饭排队的耐心,为了某知名煲仔饭,可以站着等半小时;街道之窄,电梯之小,不注意便要碰撞到彼此,因此互相礼让,避免肢体接触和言语冲突;快递从一楼送至楼上家门要加收20元,大小事都只谈钱,看起来像是精于计算,实则香港的生活成本很高,人工贵,但也因此难有人情味或亲切感可言。
内地人对香港的向往也许是源于早年的港剧港片,观众不免有自我幻像的构建:复古港风街道、港风女星穿搭、游艇比基尼BBQ、名媛下午茶、高端宴会、有老外的酒吧。无不是是财富、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早年的内地经济不如香港,心理上自然是弱势的,渴求的。
来香港的一些学生、游客,总穿港风衣服,抹港式妆容,到叮叮车、太平山、海港城、英式茶餐厅和各路牌公交车牌下留影发社交平台,当自我幻像和现实重叠,引得无数点赞和评论,也许心理上可以获得自己是香港一份子的精英感,或体验到“原来电影中是这样的感觉啊”。
然如电影写真集般的生活瞬间,需要金钱支持,现实生活是在狭窄的街道彼此相让,每天回到三四十平的房屋中经历港风之外的生活,这才是大多数港漂港人的日常。
参考
Robson, D. (2017). 东西方心理思维之大不同. BBC英伦网. https://www.bbc.com/ukchina/simp/vert-fut-38919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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