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还能这样写一一

偶然看到一本书的推介:《一个人的村庄》。以为是标题党，奈何手头闲着，便买回一本。乍一翻看，嚯，别开生面啊！真的是不一样。

况且，篇与篇耦断丝连，并不环环相扣，这正符合我从书尾往前翻看的习性。或者颠三倒四的折腾，也不影响阅读的效果。散文?小说?不能归类。正是这样奇怪的语境，"折磨"了我二个月，才了结，才甩手，才与之脱离了关系。一本书读完，就像不喜足球的人宁被朋友拉去看了一场足球直播，一觉醒来，问结果一一零比零。便欣慰一笑:还好，没有耽搁。还好，真说不出来"它"在说什么话。

从晨起到夕阳落，从人生到人死，唠叨、琐碎、反复念叨，嚼泡泡糖，草料反刍似的，正是作者始终如一的语境，零写作状态。

查字典似的，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情节纷扰，感觉着空洞"无物"，一篇又一篇相似的文字重叠，相似内容的更新。但是，这样的软体文章，碎片，为什么会成功呢？

太细腻的笔端，太丰富的想象，太怪诞的借喻。从未曾见有第二本书如此过。

像是在水面上的雕刻，乍见乍失，刻舟求剑都不是，寓意零乱。刻日常生活，刻风声，刻寂寞，刻死亡。刻着刻着人的一生就没了。被浪费，失落的感觉，悲凉之至。

是记述他生活过的村庄一一黄沙梁。应该是新疆地貌或者偏内蒙(都没从书里找到)，有个成语叫穷乡僻壤，作者的生与活过的地方，大约就是这个成语的发源地。至少在他记述的文字里如此。

可惜阅读不是扶贫。所以，关键是他的文字功底，能把穷困潦倒的人生、沙地、风尘，院落写得如此贪婪如此贪乏如此单调如此丰富如此细节如此相通如此可读可信，正是读这本书的意义所在。似乎颠覆了什么。什么?不知道。

秘笈呢？一个字:细，二个字:细腻，三个字:极细腻，四个字:极其细腻。再就是想象，丰富的想象，复句叠加。抽象与具象相互照应。有些描述真称得上神仙打架，鬼斧神工。我是啃着读完的。

比方对风的描述，无限反复，上百次的风，一场又一场，从头刮到尾，又总是被他刮得各有不同。

"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几个动词合着伙，"刮"得满院子都是。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气人么，有趣么，宁是要"在你的胳肢窝，挠你的脚底板。"(周云鹏小品)那怕报一声苦笑，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可不是么，童年的，青春的，生命的启蒙日记，所有的寂寞都在那里了，像一沓申报不成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留在一茬故乡人的记忆里了。随时，他们不在了，我便不在了，黄沙梁不在，刘亮程便不"亮"了。

"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间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无疑，他是种田地的后代，只是到他手里，改用笔和纸了。与他父亲一样地勤奋。

“一堵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他总是这样写作，人、物、事不分表里，水、乳、漆混搭。这样的比喻，比比皆是。

"天上滚动着巨石般的厚重云块。云块向东飘移，一会堵死一颗星，一会又堵死几颗。我们每走几步天就更黑一层。"

人一茬一茬地换，空气便一遍一遍地搅拌匀称，重新再用一一不由得，我也在书边批注，模仿了一个句子。

所以，学习怎样比喻，怎样细腻，怎样个性描写，怎样无话可说还能无中生有，握一本《一个人的村庄》在手，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潜移默化得你的笔端滔滔不绝了。

文章还能这样写？

怎样写？琐碎、废话、白话、痴话、寡话，寡话连篇。一个人的村庄，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有的只是情绪句，孤独语。洋洋洒洒，四十多万字，还感觉不到腻歪。天生的话痨子，但有嚼头，只要耐着性子嚼下去，总能嚼出比鸡肋不同的味道。

她就是一本"痴话"经典，放在书房，想象不出它什么时候会过时。

"这一生中，我最应该把那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称师傅。将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叫老师……"。

那么能把《一个人的村庄》读完，还因为总想起另一位诗人，诗体的"村庄"一一

这是无量寺

这些涂抹驴粪的墙

牲畜的身份

这些随风而落的叶子

冒着寒气的豆油灯

还有麦子的骨灰

我的一首小诗

随着一块石头入土了

这就是无量寺

土生土长

扁长的豌豆荚

外出民工的空房子结出了老茧

一张地图包着知了的叫声

包着固始三黄鸡的叫声

包着固始西南方言的小调

我的无量寺

妖媚的小水塘里

半张脸

趴在门缝上

向北，向北

这就是无量寺

稻草染白了

鸟儿绝迹了

一亩地的收成

这从根子里挖出的黄金

仿佛一口井上抽出的新芽

一扇窗子打开又缓慢地关上

这些都刻进我驳杂的记忆：

久远的渴念

以及

路上一头奶牛的信仰：

半白半黑

这就是无量寺

一张丑陋而幸福的嘴脸

一个村庄的不解之谜

(呵，总拿一把刀作书签，怕被他的寂寞文字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