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裴恶来:马车中的光辉
(1)
裴恶来躺在一辆马车上,受伤的肩膀被用绷带裹起来。他乜斜着眼睛,看着车窗外。
疲倦饥饿的麻雀哼着归巢,零落萧疏的雪,阴沉萧瑟的气息,涕泪的痕迹。
哒哒的马蹄,大地在有节奏的摇晃。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正兀自看着他笑。
“你醒了?”她看起来有些激动。
没有回应,肩上的痛与心中的恨。
——怎么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救我?
——她的男人呢?那个男人不是不会离开她三尺开外吗?可是如今他的人呢?
——死了?
他心中先是快意,继而又感伤起来。
——他不是个好人,可是对她,他却已几乎付出了一切。
痴心的人,心中总归有半分良善。想来他在地狱受些苦楚后,总是要回归人世的。希望他的下辈子,还能与她结为夫妻。那一辈子里,她将自己完整的给了他。庄稼地里铁塔一般的身躯,面朝黄土背朝天,丰收的稻米,水田外爱恋与爱怜的眼神,喷香的米饭,为一块花布而欢欣的妇人……
幸福……
裴恶来的眼睛望着车顶,魂灵在九天之外。
天还未亮,铁塔般的身躯推着砻臂不停地转动石磨,美艳的妇人用细腻光滑的手将泡好的黄豆与水倒入石磨中间的圆口中,浆液流入木桶……
一日三餐多是豆浆与豆腐,可是妇人的眼神并未移到别的男人的身上。过年的新衣是一件花衣,头上插着男人半辈子积攒换来的一只玉钗。
流水、小屋、绿色、落雪,男人不该手握一根砸碎人头骨的铁棒,女人不该媚笑里喂人吃肠穿肚烂的毒。
人不该学剑法,学内功,人间不该有刀枪剑戟这些杀人的凶器;人不该争名夺利,争地盘,当皇帝,拓土开疆,人间不该有阴谋诡计……
世间不该流着血,流血的街是地狱的产物。
裴恶来的眼珠闪烁着,魂灵从九天外复归于身体,眼睛落在她面前的女人身上。
——她是个坏人,害了我,也害了梅雨。我不该对她心存感激。
——可是她如今又救了我的命,而且……她的脸竟然和我有几分相似。
——她的脸真美。
心猿意马,思想已脱缰,肩上的痛也不能将其阻止。
——我的心中只有小花。
——呵,我的千言只能换一个简单的“嗯”,我又何必苦苦为她倾心。
她已退去了外面的衣衫,头发如流云般披散……
——她连“嗯”“哦”都已不愿再说,一切全以空白应对,我又何必苦苦为她倾心。
亵衣后的身体……
——她已另结新欢,她的笑容与我是天赐的礼物,与他则如空气般平常,我又何必苦苦为她倾心。
世间少有的胴体,两副身体的交织……
脸颊上的灼热被更加灼热的痛所代替。五指印高高肿起,白色的绷带又被鲜血染红。
“真不愧是杨家的子孙。”洛夫人冷笑道。
裴恶来听得出她话中的讥诮,知道她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羞红了脸,转过身,背对着洛夫人,不敢再看她一眼。
——我不该!我是个坏人,难怪小花另结新欢。
——嗯?他还没死?
他的身边不远处另躺着一副铁塔般的身躯,他直到这时才看见他。
他还有呼吸,只是十分微弱,好像蜻蜓点水时的一点涟漪。
——一个那样的美人,怎么会嫁与这样一个丑汉。
想到他们二人夜夜交媾,他忽然觉得心痛。
脸上又是一巴掌,用的是自己的手掌。
——我是坏人。
深吸一口气,使劲摇摇头,试图摇去那些卑鄙与龌龊。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小花的脸在跳跃,梅雨的脸在跳跃,洛夫人的脸也在跳跃……太阳行将落山,黄昏遂成灰色。
(2)
“我们去哪儿?”裴恶来问道。
“幽州。”洛夫人离裴恶来两臂的距离,靠着车厢壁坐着,看起来已不再生气。
“幽州?”
——幽州、耶律……
他在赵家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和老头子难道去了幽州?那个姓耶律的是谁?
——那人不是来拿那些东西的吗?
——那人是谁?
——那些东西呢?
那天心里片刻的澄明,这时早已复归于混沌。
——小花!
花隔云的身边有一个风流潇洒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脸上有一张妙语连珠的嘴巴。他的嘴是璎珞,我的嘴是一口麻布口袋。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心里订着一颗颗铁钉。
“想什么?”洛夫人问道。
“我们去幽州做什么?”
“你不知道?”
裴恶来摇了摇头。
“裴行川和你提起过耶律雷昭这个名字吗?”
“没有。”
洛夫人脸上闪过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他怎么了?”裴恶来没去追问关于耶律雷昭,却向洛夫人询问黑无常的情况。
“受了伤,快死了。”洛夫人黯然道。
“是我伯父伤的他?”
洛夫人点了点头。
“他是你相公?”
“嗯。”
裴恶来心中有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欲言又止。
“什么为什么?”洛夫人的眼睛闪了闪,厌恶在她的如星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没什么。”裴恶来别过了脸。
洛夫人冷笑,“杨家的人!”
“天底下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龌龊的脑子。”
裴恶来的脸颊在燃烧,“对不起。”
洛夫人叹了口气,“你年纪还轻,除了学武,还该多读些书。”
裴恶来想了一阵,才道:“我挨打受伤时很想学武,见别人杀人时有痛恨武学,我一人寂寞时喜欢读书,和那女人一起时,却又忘记了书卷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喜欢武学,喜欢读书。”
“况且,那些忠君爱国的书卷,孔子钻子劳什子的话,读着着实让人觉得恶心反胃,那些帝王将相,无一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行下流龌龊的事,杀人父母、奸人妻女,还恬不知耻欲在史上留下美名,读他们,倒不如李义山、杜牧之的诗,让人心有所感。”
洛夫人一怔,“你不像杨家其他人,倒有些像你父亲。”
“你见过我父亲?”
燕子点水的笑容过后,没有回应,却道:“背几首他们的诗来听听。”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花隔云的脸,男子的金冠,忧郁的眼。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花隔云及地的长发,男子的铠甲,亮如银的长枪。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花隔云的红衣,男子的粗糙的入碗口大的拳头,夜间如雷的鼾声。
……
思想与思想在车厢中碰撞出了一片霞,二人的眼中都有眼泪的痕迹,洛夫人呷了几口酒,脸颊上飞着红晕,不知是醉是醒。
“你是个天生的情种,不该在江湖中讨饭吃,他不该把杨家的命运交到你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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