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另边生活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3-04-26 19:42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征文之[在路上]

暮秋的一个傍晚,我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去散步。

喜欢一个人独自走很远的路,漫无目的地走啊走。

走路的时候,可以想很多事情,或干脆什么也不想,把头脑放空。这两种情境,都不担心被打扰,耳朵边没有杂音,心内也没有杂音,整个人呈现一种“空杯”状态。

路边的风景木讷地忠于职守,对它而言,每个人仅仅只是路人,它不会出卖你内心的孤独与隐秘。

人有时候害怕孤独,有时候却享受孤独。孤独像一条多功能丝巾,可以折叠收藏,也可以披在肩上装点自己。

我从太阳城出发,往湘衡路郊区方向散步,走到建材市场的围墙边左拐弯,从一条弯曲的水泥小路朝着杨梅州堤岸走。

小路中段,有一栋围着围墙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株巨大的香樟树,这是张杰与宋花的家。

张杰是老程的牌友,开的士的,没结婚时经常在我家吃午饭,后来找了宋花,就不再来。

我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四月十三号,我们也是那一天。有那么两三年,结婚纪念日是两家一起度过的。

我记得宋花嘴角噙着笑切蛋糕时的样子,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闪亮,仿佛瞳中炸开一朵烟花。

张杰家院子铁门是闭着的,我并没有打算进去。这个时间,想必宋花不在家,周末,或许在太阳城艺术培训班里。

宋花长得不算漂亮,身材小巧,小麦色的肌肤紧致,有一头浓密的头发。那几年,最喜欢在浓密的头发上下功夫,总会把头发扎得高高的,织成无数的小辫,一半绕成丸子头,丸子周边簪一圈亮闪闪的水钻小夹,一半垂下摇来荡去,俏皮又野性。小眼睛扫上绿色的眼影,扑粉的脸刷上腮红,小巧的嘴唇釉闪亮,打扮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三年后,生了佳钰,不觉得有变化,是个美丽精致的妈妈。听老程说她经常在猛子麻将馆堵张杰,惹得牌友们笑话。后来张杰学聪明了,把车停到汽修厂里,谎称在外跑车。

早阵子见到宋花,差点没认出来。她正用电动车驼着佳钰和佳嘉去太阳城艺术培训班,我正好从美宜佳超市出来,听到她喊姐。宋花像加了酵母的面团,丰满了一圈,眼睛更加小了,头发也剪短,素面朝天。

宋花不再追踪张杰是出车还是打牌,两个娃让她手忙脚乱。每天要接送俩孩子上下学,家里喂了十几头猪,周末还要送佳钰学恰恰舞,佳嘉学跆拳道,根本没有心力再去堵张杰。

前面有跳跃着红光,那是夕阳在水面上踮起脚尖跳舞吗?

时间落在一池枯荷中,时间睡在在芦苇上,时间躺在阳台顶,时间在一条将暮未暮的抛物线上。时间里充斥着孤独的味道。

路上有人赶着一头牛。闻到一股新鲜的牛粪味,那种久违的味道,从一头牛的屁股下轻轻的滑落,弥漫在空气中,熟悉、亲切。

太阳巨大而红彤,挂在一户人家的屋顶,我避开空中杂乱无章的电线,找了个好的视角,拍下来。

手机相册里的太阳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既视的那么张扬与辉煌。

这是一条通往杨梅洲的堤岸,水泥路面并不宽敞,一旦汇车,就把行人挤到路边。

这里要扩建一座大桥,打通杨梅洲与外界的联系,窑湾将会成为新的沿江风光道。

我站在旧桥上往左边看,湘江河水绿油油地蜿蜒于视线中。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小轩,她说,国内这么晚了?

我转过身背靠大桥栏杆,江水浑浊许多,一如生活,原本不可见底。

景深处,城市的高楼,一栋一栋,那些不锈钢护窗背后的人家,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时我的心情淡然欢欣,最近我很难得有这种淡然欢欣的时刻了——那是一种没有被生活紧箍的感觉。

大多时候,我心里有一根绷紧的发条,在时间的催促下忙这忙那——这种忙碌毫无意义,让人感觉异常疲惫。

有时会感觉,大多数时间并不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签字画押,把时间典当给了生活,而当票一直没找到,无法赎回。

不知道别人理不理解这种感觉,可能是无法理解的吧,毕竟每个人对时间的解释是不同的。

怀揣着这种淡然欢欣转身离开大桥,从桥头石阶梯走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面对着一丛芦苇撒尿。

为什么他不能忍一忍呢?这附近应该可以找到公厕的。为了节约时间?为了更加方便吗?

讨厌这种雄性动物,随地大小便,貌似还很理直气壮,非但没有羞耻感,还带着某种性别骄傲一样。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老程那张扭曲的脸,“比,比,比,你拿什么和我比?你还能站着撒尿不成?记住,你是女人,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

淡然的欢欣瞬间消逝。等那人走远,我一步步走下来,走向窑湾这条小路。

前面有户人家,台阶上有人拉拉扯扯,是一对夫妻吧。

我走近一点,看见女的揪着男人的衣领在骂,“你个杀千刀的,这几十年来,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做牛做马,你在外干什么我睁一只闭一只眼,现在征收款到位了,眼看日子好过一点,你说要离婚,你的良心怕是被狗吃了吧……”

男人手一甩,用肩膀之力把女人甩开。“看看你这疯婆子样,像个女人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女人不服气,又上前拽着男人衣服,被男人一脚踹开,倒在地上。

男人整整衣服,走到车旁,打开车门进去。

“你去,你去,你到那狐狸精那里去,永远不要回来。”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被发动机轰鸣绞破,被行驶的车轮碾碎,乌黑的尾气与女人的呜咽声残留在风中。

我有些哀伤,仅管那只是别人的故事。

窑湾在湘江边上,岸边有一排古老的杨树,巨大的树冠掩映着老旧的房子,有一种和谐之美。

窑湾的房子大约都有两百来岁了,古老的木质楼在岁月的侵袭下泛着黑灰色光泽。因其地势低,每年春季涨大水,水会漫进屋子。盖了不少新楼加固旧楼,有白色的墙体,红色的瓷砖,像旧衣服打着新补丁。

空中蜘蛛网一般架设了很多电线,路上偶尔会有自行车的叮铃声划破傍晚的寂静,还可以看到麻雀自在地踱着步子,并不害怕行人。

我的躯体陷入一种幽微的环境中,巷子深深,朝代的气息浓郁。

这条路上,有一座庙,庙的旁边是一个祠堂。庙和祠堂都是红色的墙体,在渐浓的暮色中,这种红色比较聚光,走近庙前,感觉被盛大的红色所笼罩。

庙门是关着的,原木的庙门被岁月侵蚀成褐色,它紧闭着,仿佛里面关着一匹怪兽。庙宇的上方有一个黑白的阴阳鱼,显示出一种超脱与神圣。

我的视力不是很好,尤其在傍晚,看了半天,竟然没看清这座庙的名字。手机照片却显示出来了——法雷观。

这是道观,而非庙宇。

我想起五年前也是深秋独自跑步,就是在此处“撞煞”。

那一天不知道为何,我从道观的一个拐角处上了堤岸,没有继续走窑湾那条路(几乎是按照原路折回)。

路上的风景依旧,时间流动的痕迹却清晰可见,下雾了,雾在流动。

我听见有个人似乎在喊我,大姐,帮帮忙。

我赶前几步,冲破灰濛濛的流雾,一个女人的电单车卡在两个电线杆中间。

女人埋怨,都是为了让那一辆车,才卡住。我下坡帮她把电单车屁股抬上来,让她可以上路。

她连声道谢。然后气呼呼地打电话给谁,说不去吃饭。

时至今日我才想起,一直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她像一个“大多数”一样盘旋在我记忆中,或许是你,或许是我,又或许是她。

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我忽然感觉冷,手臂上寒毛直竖,长满鸡皮疙瘩。

我赶紧上楼,取了一件晒在阳台上的小风衣穿在身上。衣袖比较紧,一上身,感觉贴了个暖宝宝,当时很舒服。

不久后又觉得冷,卫生没搞就关了店铺门。上楼,盖上被子,还是感觉好冷,又加了一床被子。

拿手机在“孤岛群”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现代人都有这种通病,和陌生人可以喋喋不休,和身边的人却日渐话少。

身体蜷缩在被窝里发抖,心中感觉热得很。

有一匹火麒麟在身体里四处奔突,它所到之处都燃起熊熊烈火,可以把人的意志力烤焦。

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摸了摸额头,汗津津,冰凉凉。火麒麟依然在四处奔突,没有歇息的迹象。

我听到微信提示音,来电提示音,却抬不起手臂去拿手机。

口渴,舌燥,鼻子冒烟。

好想有个人在身边,给我倒杯温开水喝,或者用白酒给我物理降温,把我身上的火气分走一半。

老程总会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场。

这二十几年来,小孩子生病需要送医院急诊时他不在场,公公生病住院时他不在场,婆婆无端生事辱骂我时他不在场,家里起屋盖房时他不在场。

老程是做大事的人。大事他做主,小事我当家。从结婚到现在,从来都只有小事琐事,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儿。渐渐的,我也就习惯了他的不在场。

火麒麟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噼里啪啦地不断燃烧。身体里的水分都抽调起来灭火,没有用,火麒麟的威力太强大,强大到可以把身体里储蓄的水烧开,烧干。

我想打电话给闺蜜,却虚弱到拿不起手机,想流泪,却烧干了,没有眼泪。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为懦弱的,不管平日里内心多么强大,外形多么彪悍,这一刻,却如同一朵弱小的浮萍,一阵风,一个涟漪,就可以把它吞噬掉。

第二天,喝了一杯牛奶,听到亮姐在楼下喊我,挣扎起来,扔了串钥匙下去。

亮姐送我去健民诊所。周医生说我嗓子里长了泡,要做雾化。喝了一杯退烧的糖浆,做雾化时,喉咙不适应异物的入侵,呕吐。牛奶,退烧药,大概全部吐出来了。

拿了药回家,睡觉,希望会好点。火麒麟并没有走远,那点退烧的糖浆抑制不了它的怒火,它继续在我身体里不停地奔突,没有歇息的迹象。

第三天,我对着大盒小盒的药丸发呆,可以肯定,这些小医院开的药,治不好我,也药不死我。

熬了点白米粥喝了,打起精神,去市区的医院做检查。抽血,化验,却只有门诊的位置。我哪有力气来回跑。还好这家医院的汪副院长是亮姐的外甥。

人生第一次走后门,谋到住院的资格。

护士安排我在门诊打针,等住院部有空床位再搬过去。

晚上挂了五瓶水,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血管,41℃的火麒麟被抑制住了,它不再出来肆虐。当然,它的余威还在,体温表帮它作证。

觉得医院很有安全感,听不到让我心烦和恐惧的声音,我不会再被失眠症所困扰。

在这里我不是被需要的对象,而是被照顾的对象。我病了,可以抛下压在心头的责任,不去想今天赚了多少钱,还有什么事情没干完。

自己拿着吊瓶去上厕所,不是那么方便,这只是躯体上的小负担。

我盯着吊瓶,看一滴又一滴药液滴下来,幻化成白鸽在空中飞舞。一只……一只……又一只……恒久不断,不知疲倦地飞呀,飞呀。

我拉起身上的蓝色条纹被,条纹里飞出一团又一团的墨渍,像墨汁倒进了水里,一朵又一朵泅开来。

远远的地方有一大片土黄色的墙。皱紧眉头凝聚目力,墙体便肉眼可见在推近。一座古老的城堡,一张黄铜的大门,有着圆圆的门扣。

我伸出手,去触碰门扣,半眯着的眼睛睁开,却只看到一床被子在眼前。

我跟孤岛群老杨私聊时说,清晰地看到那景象,并且意识到这是幻觉而非现实,就好像意识与潜意识在此刻交叠。

老杨有抑郁症,他有过情景障碍的经历。

说给别人听,别人是难以理解的吧,大概会说这是烧昏了头。同病相怜,同病其实很重要。心理上的毛病,反馈给身体,这才是我的病因。火麒麟,只是潜伏心灵深处的一个怪兽,通过躯体引发出来而已。

臻姐说,你肯定是撞煞了。她是老程的堂姐,平常迷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住了五天院还不见好,臻姐请了个师傅画了道符烧给我喝。

平时我是不信这些神叨叨的事情,只是一直烧得难受,才接受了她的建议。

奇怪的是,不知是医院的药在慢慢起效,还是心理上得到安慰,喝了符水后,身体里的那头火麒麟停止了咆哮,温驯下来,慢慢沉潜下去,隐匿形踪。

恢复健康后,我和老程分房睡,成为中国式好邻居,相敬如宾。

老公这个物种,不要对他有太高的期望值。当群里小玲子吐槽老公的时候,我在微信会画框打出这么一句话。还能吐槽,也是一种幸福,一旦没有怨望,才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

那一次,超妹与波弟大打一架,丢下宵夜排档的生意跑来向我哭诉时,我也这么对她说。

波弟贪杯,一端杯就醉,醉了的时候眼睛睁不开,走一步退三步。经常醉倒在路边,人事不知,把尿拉到裤档里,被人抬死尸一般抬回家。

一个好好的夫妻宵夜档,男人炒菜,堂客招待,每个月有一两万收入,硬是三天大醉五天大吵,生意越做越死。

两个孩子负担不轻松,超妹关了夜宵档去长沙学做月嫂,当育婴师。一直在外接单,眼不见心不烦。

波弟则更加废材,每天上班回家一瓶酒,他那张单人床下全是酒瓶子。

超妹说,“若不是博文(小儿子)太小,真的想走人。害怕孩子被眈误,变成像他老爸那样的废物。”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血坨坨,母性使然,更难割舍。

忘不了那个冬季的夜里,寒风如刀,不停地敲打着小超市的卷闸门。小轩感冒拉稀,蒙脱石散剂根本不管用,上吐下泻至电解质紊乱,才喝过的牛奶拉出来就是牛奶味。

我打电话给老程,他大概是输了钱,很不耐烦挂了电话。再打再挂,挂了七次。

挂第一次电话,感觉尖锐的利器锥心刺骨,再挂,感觉瓦片剐蹭心脏有一种钝痛,再挂,再挂,再挂,慢慢麻木。

我先用座机预约了张杰的车,然后拿着菜刀发泄怨气,把座机剁个稀烂。擦干眼泪,抱着小轩上了车,赶去中心医院。

后来二十年里,我再也没有流过泪,再也不打老程电话,再也没有愤怒、争吵、怨恨。

我学会了在心上架把刀,隐忍、妥协、和解。

老程在我的生命中,从来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思绪漫漶时,太阳已经掉到了世界的另一边,白石古莲城楼宇亮起了盏盏灯光,而我也走到了窑湾历史文化街。

在潭宝汽车站附近,有很多的游乐场,许多夫妻会在饭后牵着孩子出来散步消食,让孩子在游乐场玩。

我走过唐兴桥,站在桥上看那一栋栋仿古健筑。前段时间,我天天刷抖音,看那些回乡改造旧房的视频。

我对老程说,“现在孩子大了,父母走了,我想回去养老。”

老程挥挥手,“发什么神经,你娘家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可不去。”

我倚着望衡亭的栏杆,一大桥的灯已经亮起来,倒映在湘江河里,闪闪烁烁。从台阶往下走,到了河边,看见水面上浮着宋花与超妹的脸,时隐时现。

“我一个人回去……”

“那谁给我做饭,谁给我洗衣?”

“程守忠,我不是你的保姆!”

我在副坐上扭转身体,把开车的超妹与后座的宋花框定在镜头里,点开微信朋友圈,上传照片,写上“今日春和景明,带上妹子与心情,我们一起去郊游。”

每年三月,我们会开车去三十里外的河口镇,把车停在镇上的张氏私酿,然后从小路拐入水泥小路,经过几户人家,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下,转入一条黄色的土路,去山上摘蕨,扯小笋子。

超妹选好位置熄火,把车泊好,我们打开车门,背着背包,下了车。

张氏私酿的老板看到我们的车,正从田梗上走过来。张老板大约六十来岁,头发斑白,气色很好,他手中拿着把锄头,裤管挽到膝盖,小腿上有泥巴。“几位美女来了,今天要什么酒?”

我们一起进入他的酒坊,里面有十几个半人高的瓷瓮坛,瓮坛上贴着,杂粮酒,高梁酒,米酒,谷酒,以及各类果酒的名称。

“张老板,给我搬五十斤杂粮酒到后备箱。超妹说。我家邓波就喜欢喝你家的杂粮酒,说接得短,够醇,够烈。”

“那当然,为了保持口感,这酒我硬是只接两锅,正宗的二锅头啊。”张老板搓搓手,咧着嘴笑,爆出一口烂黄的牙。

“张老板,我要二十斤谷酒,拿回去泡药酒,我家阿杰开一天车疲倦,药酒喝了提神。”

“我要五十斤米酒,米酒淡淡的,守忠每天下班,喝一杯正好。”

我递了个大可乐空瓶过去,问宋花与超妹,“我们中午喝什么酒?”

宋花说,去年喝的葡萄酒,今天喝杨梅酒吧。”

张老板给我们装满一可乐瓶玫红色的杨梅酒,电子称上一放,正好三斤。

“打电话催一催冬满,怎么还不来。”张老板已经把我们要的酒全部搬进后备箱,超妹关了车门,拍拍手掌朝我喊。

“刚才发了微信给她,说从易俗河坐123过来,就快到了。”宋花答。

“那我们去路口等她吧。”

“好嘞……”我朝超妹比了个OK的手势。

“也不知道她现在找的这个男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靠不靠谱。上次那个赵敏,真不行,平白让她当了三年保姆,帮他把女儿带大上初中,又分手了。”超妹撇撇嘴说。

“哎呀,那个赵敏,我早讲了不行,都离了三次婚,难道每一次都错在女方?”宋花双手搭肩膀上,扭一扭背,平衡双肩包的份量。

“主要是她前夫李强太黑心,离婚前瞒着她,用她身份证贷款十万,离婚后债务转到她头上,弄得她上了失信人名单。”

“还好娘家哥哥嫂子待她好,开个托管学校,算上她一股,总算把旧账清了,这几年手上才活动点儿。”

123公交车到站,没有人下车。宋花扬扬手机,“冬满搞什么飞机嘛,明明昨天约我们,现在说有急事来不了,折回去啦。”

“不来拉倒,走吧走吧,我们上山。”我拇指提了提背肩带,转身,往水泥路上走。

“宋花,昨天我推荐的那个爱情片好看么?”

“好看个鬼,男主是哑巴,女主也差不多哑巴,最后才说一句台词,撒朗嘿呦,这什么鬼爱情。”宋花走路节奏感强,一头短发在头上飞扬。

“哦,韩国导演金什么德的电影,我也看了。我就觉得男主在狱中练习隐匿在狱警可视范围180度之外,挺有意思的。娟姐,听说这电影挺有名的吧,得过什么大奖?”超妹返头看我。

“嗯,威尼斯银狮奖的最佳导演奖。”我说。

昨天傍晚,我听到电动卷闸门的声音,知道老公回来了。

揉揉酸胀的眼睛,移动鼠标,保存文档《另边生活》,退出WPS,另边生活在关了电脑的同时也应该终结了吧。我想。伸了个懒腰,老公正好上楼。

“不是说今晚要开会?怎么这么早回来?”

老公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同事去南京出差回来,给我一只盐水鸭,先拿回家,晚上咱们吃这个,再炒个青菜,我先去开会。”

老公搁下盐水鸭,咚咚咚下楼。

我倚在阳台栏杆上喊,“守忠,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夕阳挂在对面谢姐家的楼顶上,折射在池塘里,被风拉成长条状,粼粼水波荡漾,跳跃如一串红艳艳的爆竹花。

忽然悲从心来,另边的生活场景像电影一样循环播放。

晚上冬满在死党群约我们,明天去河口山上采蕨。宋花问有什么好看的爱情片,我分享了《空房间》发群里。自己又重温了一遍。

“嗯,这一次看《空房间》,几乎忽略了前面所有叙事,只记得最后一个镜头,两个人站在电子称上,显示的刻度为零。”我说。

“娟姐,你的关注点还真是特别啊。宋花蹦了一下,从水泥路跳到那条土黄色山路上。”

电子称显示刻度为零时,字幕上:我们存在的世界,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我朝宋花笑笑,没有说。

超妹抬了一下头,用手挪了挪背肩带,“唉,早知道冬满不来,就不必带四个大苹果,挺沉的。”

山道上很多灌木野枝横生,我们一边用脚踩野枝开道,一边往山上走。灌木丛中有些野花兀自盛放,有些叫得出名字,比如映山红,老虎花。有些叫不出名字,比如那一丛丛的萝卜丝样的白花,以及各种星星点点的小蓝花。

或许是花粉过敏,嗓子发痒,我忍不住咳嗽两声。

“娟姐,上次甲流,你说烧了三天三夜,这是还没有好完全?”宋花问。

超妹则发现了几根比较肥的蕨芽,正弯腰去掐。

我沉默了一下,“那三天三夜我一直沉睡,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太真实,太伤心。以至于我现在时常怀疑,究竟哪一边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哦,说说。”宋花指着山头的那块草坪,“我们上去歇歇,说叨说叨。”

我们气喘吁吁上了山,把双肩包卸下来扔到草坪上,宋花整理双肩包里零食,铺了一块塑胶纸当桌子。超妹找了一洼水洗手,摘蕨摘得一手毛。我站在一块石头上看山下的房屋、田野、107国道,像缩小比例的沙盘,亦真亦幻。

宋花铺了两张瑜伽垫,我们盘着双腿或半跪式围坐一团。超妹用一次性杯子倒了点杨梅酒,伸出舌头舔舔,“老张家的酒就是好,真香,真甜。可惜我是司机,不能喝。”

我在瑜伽垫外围扯了一根绿草,在手指挽成环,开始讲述另边生活。我的目光调向远方,声音不由自主变得低沉忧郁,“在那一边,我的年龄比现在大约老上十来岁,经常一个人孤独地散步……”

超妹听完,“娟姐,你是说,在另边,我、宋花、杰哥、邓波、守忠哥,我们这些人都与现在一样?”

“是的,另边的地理坐标,生活场景,生活环境,生活人物都是相同的。与这边一般无二,并且我们仨依然是好朋友。只是命运完全不同,日子不是鸡飞狗跳,就是一潭死水。”我发现手中的草环已经在讲叙中被扯成了碎片。

宋花摸了摸自己的脸叫喊,“天呐,我在另边居然是个又胖又丑的女人,还喂猪?好恐怖啊!”她摇着我的手臂,“不行,不行,娟姐,你一定要忘掉另边的那个我。”

“我也想忘记,就是太真实,太伤心,现在想起依然会心悸。这些不是重点,关健是,另边的记忆严重干扰我现在的生活。”

我没告诉她俩,另边生活里,与老程起争执那次,被他推下楼,磕伤右颅骨,出了很多血,缝了十一针。甲流发烧醒来时,手摸伤口处,有三指宽的凹陷。

我抿了一口杨梅酒幽幽地说,“面对守忠,我会想起他对我“种种不好”来,有天晚上趁他睡着,甚至伸手想要掐死他;波弟上下班,迎面碰到他,会下意识闻他身上有无酒味,担心他下一秒醉倒在路边,人事不知像个死尸;看到宋杰的士牌照938停在路边,我会忍不住去附近麻将馆打探,看他究竟在不在打牌。

宋花扑过来,“哦,娟姐,你对我太好了,还帮我盯梢阿杰。”

“滚滚滚”。我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把宋花从我身上扒拉开。

“不对啊,娟姐,你说另一边,有我们所有人,比如臻姐,比如亮姐,比如仁和的汪副院长……”

超妹顿了一下继续说,“娟姐,你注意到没有,另边生活里没有冬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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