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前，敛光城主荀子豪的长姐相国夫人曾来探亲，城中权贵皆去拜访。
相国夫人雍容和善，仪态万千，头上别的翡翠簪更是入了不少贵夫人的眼。
那簪子本身是根鸟翎，出自翡翠鸟，颜色是流光溢彩，翎上又镀金叶玉珠，真真是占尽风华。
相国夫人来去匆匆，那簪子却掀起了好大风气。城中女子纷纷效仿，只是翡翠鸟生在赤水，鸟翎不易得，故也只有少数权贵用得起，寻常点的人家也有别孔雀翎的，这风来的大，脑袋上不别根鸡毛，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羡珍楼见有利可图，赶紧差人往赤水带了几只翡翠鸟回来。那荀府夫人与羡珍楼主私交甚笃，提前把最好看的几根翎带走了，等羡珍楼带着翡翠鸟回来时，荀夫人已经铸成了新簪。
女人好攀比，荀夫人尤其，她特意开了个赏簪会，可刚把簪子拿出来，那簪子便化身成一只翡翠鸟，长喙尖锐，转瞬间便将荀夫人双眼啄食！
事发突然，在场又都是女眷，待到荀子豪闻讯带人前来时，除荀夫人外，还有三位夫人的眼也被啄了。那妖物见来人又迅速逃离，无影无踪。
荀子豪遍寻妖鸟不得，来到羡珍楼要讨个说法，可羡珍楼主是个修仙的，好巧不巧刚刚闭关，剩余几位主事的还都出城拿拍卖的宝贝了。没了个主事的，荀子豪得不到说法也锁了羡珍楼，等到那些个长老回来才又开楼。只是荀子豪放了话，何时擒到妖物，羡珍楼何时开大拍。
按理说羡珍楼再不济也是仙门隶属，本不该听凡人差遣。奈何理亏，得罪的还都是敛光城最有权势的几家，且楼中有修为的，以楼主为首，都一一闭关。腰杆硬的都躺着了，其他人还能怎么办？只能延迟拍卖。
“荀城主一边张贴告示重金招有为之士降服妖物，那些来赶拍卖的道士啊差不多都住进了出事的那几家；另一边四处求医，想治好荀夫人的眼。都闹好久了，我看没戏。”掌柜啧啧两声。
“为何？”木菩心追问。
“姑娘是不知道，那妖鸟喙尖又长，还带弯钩，啄进去一拉，眼珠子就出来了。只剩两个血窟窿，还治什么治？那些招摇撞骗的，都让荀城主轰出城去了。”掌柜把房门钥匙递给木菩心，说明位置后又补充，“看姑娘也是为大拍而来，还是安心在这儿住下等着，说不准过几天羡珍楼出个能说话的，这事儿便能解决了。”
木菩心道谢，接过钥匙随着小厮往楼上厢房去了。
那小厮引木菩心进了门，端茶倒水后问可要菜食？木菩心一整天滴米未进倒真有些饿了，便点了两道素菜。想了想又补充要一只烧鸡。
“……一整只？”小厮问？
木菩心点头。
小厮看了看木菩心纤细的身量，好心道:“客官，我们店里的烧鸡很大！比鹅都大！”
木菩心真切道:“无妨，吃得完。”说着手伸到腕间把顾渊解了下来，“有劳。”
小厮只得退下。
顾渊一动不动趴在桌上等那只比鹅都大的烧鸡。木菩心吃素，这荤都是给他点的。
木菩心用指腹顺了顺他的头顶，抱歉道:“这几天忙着赶路，你怕是饿坏了。”
顾渊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用尾巴扫了扫她的手背以示无妨。
木菩心好笑:“你这小妖倒真有意思，怎么就被顾——离鞍仙尊波及成这样？是本来就在岚桢峰修行？”
虽已相处了几天，但她不曾细问过自己来历，顾渊这性子也不会上赶着聊天，更不会透露自己便是顾渊。
萍水相逢，尚且不熟，犯不着掏家底。
何况这么丢脸。
顾渊上下点头。
“修行多久了？”木菩心问。
凡人修行，千年以上才得窥仙门。妖怪就更不容易了。顾渊斟酌了一下，尾巴虚划一个数字。
“两千一百年，”木菩心品了一下，开灵窍应该也没几百年。
顾小殿下这仗打得，委实造孽。木菩心怜悯地看着筷子粗细的小蛇。
小蛇又打了个喷嚏。
等那烧鸡端上来后，木菩心贴心地推到他面前。
真的比鹅还大。
仙家都可辟谷，往日吃东西是乐趣，如今吃东西却是必须，顾渊调理内息多日，灵气恢复缓慢，着实费体力。
木菩心觉得顾渊吃东西实在有意思，上身立起，只有吻部靠近烧鸡，吃完一边又滑到另一边继续吃，绝不攀爬缠绕，一只鸡吃完身上无半分油渍，爱干净得很。
见顾渊浅浅打了个饱嗝，木菩心乐了，伸手从顾渊腰间捏到尾巴。
“吃这么多，怎么还是这么瘦？”
顾渊一滞，又慢慢把尾巴抽回来。
男女有别，他现在还是蛇身，木菩心不知，他却不能占姑娘便宜。
木菩心见他爬到自己对面直挺挺地趴着，全无半分蛇类喜欢蜷缩的爱好，摇摇头，继续用膳了。
招来小厮把餐盘撤下，木菩心倒了两碗茶，放了一碗到顾渊面前，开始闭目凝神。
翡翠鸟长居南鄞洲赤水三株木上，月前木菩心曾前往赤水，恰好碰上敛光城的羡珍楼去逮翡翠鸟，顺便将一株刚成熟的三株木被羡珍楼砍了去。
三株木千年一成熟，成熟即结珠，生长百年，结珠一夜，结珠时或生木心，珠落则木心散。传说以木心做笔，化物得物，三株木结六轮珠后便开灵窍可修道入仙途，是以木心可遇不可求。
好巧不巧，让羡珍楼的给抢先一步。
木菩心开了天眼知道那树干中确有三株木心，巡查一遍发现最近成熟的都要三十年后，只得开口求宝，可羡珍楼论她拿出什么宝贝都不换，最后道出拍卖在即，她若真心想要便先去敛光城等着。
好巧不巧，饕餮又跑脱了。
听闻第三十二重天离鞍仙尊亲自领兵扫除祸害，木菩心实在心痒，算了算时间觉得来得及，便拐弯去郜坤宗想要一睹顾渊尊容。
毕竟顾渊盛名在外，两万年登仙尊境的天纵奇才开天地来头一位，积淀万年，如今在封神榜上位置仅次于帝君，东宸，司命三位神尊。
又说他不仅修为高深，容貌更是清俊绝世，赶之六界数一数二的帝君和东宸也不逞多让。木菩心没见过帝君，但在司命府见过东宸，看过多少神仙眷容，只有司命与他惊艳夺目。
有了参照，木菩心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顾渊更是好奇。兴致勃勃去了郜坤宗却连山门都没能进去，大胆放开神识搜遍山头也没见到顾渊，木菩心只道顾渊早已离去，暗自可惜了一下，顺手捡了条小妖蛇赶到敛光城。
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事。
木菩心有点忧心。
翡翠鸟虽栖于三株木，但要成气候是真的难。灵气就那么多，哪能抢得赢三株木。长点灵性容易，可要它伤人倒为难它了。
长喙带勾，食人眼……
“嘶嘶——”木菩心回神，见小蛇妖尾部轻拍桌面，桌面水光潋滟。
罗刹。
口不能言是真的麻烦，尾巴写字好累。
罗刹鸟，邪祟魔物，依怨气而生，长喙带勾，精通化形术，以人眼为食。
小仙姑嘀嘀咕咕半天，顾渊靠近了才知道她在想这个，也不隐藏卖弄，直接点醒。
木菩心指尖轻敲桌面，若有所思:“阿渊博闻广识。”
顾渊敷衍地摆摆头，转身欲继续趴着，七寸瞬间被拿捏住了！
一股强大精纯的灵气瞬间灌入咽喉，顾渊避之不及，喉头奇痒无比，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桌上沉一小摊黑血。
“你——”顾渊戛然而止，怎么能说人话了？！
木菩心也皱眉看着桌上的小黑蛇，她刚刚渡的灵气不在少数，成仙都够了，怎么只是让他口吐人言？
木菩心指尖灵光闪烁，正欲再渡。
“仙上且慢！”顾渊哑着嗓子赶紧开口，他身体虚弱，木菩心渡这灵气明帮暗损，更似催命符。“仙上灵力精纯深厚，只是属性与本、小仙相冲，若强行渡气，小仙怕要损在这里。”
这木菩心果然不简单。
这小妖蛇果然不简单。
木菩心心思万千，面上关切:“是菩心唐突，道友可无恙？”
木菩心这一出手倒让顾渊明了不少，灵力蕴含无尽勃勃生机，是灵木修成的仙灵。修为还不低，神尊仙尊，上神上仙，神尊只三位，仙尊他都认得，这木菩心该是上神境的佼佼者。
第三十一重天出了这种人物，怎么没听东宸提过？
顾渊留着心眼，只默默摇头。
木菩心看着那小蛇脑袋晃晃悠悠，沉声道：“不知道友名讳为何？是哪天仙家？平三十三重天？还是下三十三重天？”
天界一共九十九重天，上三十三重天为佛界，平三十三重天是道修仙家地，下三十三重天是妖魔鬼道仙家常驻地，木菩心此问倒无不妥。
顾渊编排道:“仙君抬举，小仙是第三十二重天东宸神尊座下小卒，此次随少天主下界擒拿饕餮，惭愧修为不精，被雷云波及才现了原型，幸得仙君照拂，多有得罪，万望海涵。”末了道，“生于凡间一涧，故名为渊，并无名号。”
“可你这渊字，不是犯了你家少主忌讳？”木菩心疑道。
“小小士卒，无人挂齿。”顾渊从没在意过这个问题，如实道，“我——我家小殿下不拘于小节。”
护短，姐姐说过这是三十二天特色。
木菩心又问了几句，顾渊从小在军营混，编起来滴水不漏，真把木菩心哄了过去。
“阿渊不必如此客气，我也不过是第三十一重天一小小女仙，幸神尊赏识得以侍奉左右，打点杂而已。”
我信你个鬼。
树木花草开灵窍不易，遑论上神境？这种本事研墨端茶？
顾渊点头称是。
木菩心和顾渊一番闲扯，扯着扯着就把话题转到他身上了。
“我听闻，顾渊少天主旷古奇才，修为精深，是六界新辈第一人？”
顾渊呛了一下，谦虚吧好像不关他现在什么事，吹捧吧——
他真的吹不出口。
斟酌了一下，顾渊道:“没有传的那么夸张……但确实难逢敌手。”
木菩心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吹过了，毕竟才四万岁。”
……顾渊鬼使神差补了一句:“但我、我家小殿下修成仙尊快两万年了。”
木菩心中肯评价:“窜得太快，根基不稳，营养还是跟不上了。”
还有这种说法？
顾渊竟然真的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
木菩心又凑近了些:“都说离鞍仙尊不仅修为绝伦，容貌更为惊艳，是天界第四绝色？”
顾渊首次听闻，第一反应竟问还有三个是谁。
“自然是三位神尊。”木菩心理所当然道。
顾渊久居三十二天，少有待客，偶尔出席宴会听到些奉承话也只当耳旁风。东宸对他的评价是“没我帅，勉强能看”，他也向来不注重外貌。木菩心这八卦真问到他了，只好如实道:“小殿下向来不注重这些。”
木菩心连连摇头:“那可不一定，天下少有人美而不自知，你家殿下面上不说，背地里指不定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
这个我真的没有。
顾渊沉默了。
木菩心说着也觉得不妥，从顾渊一张小蛇脸上愣是看出点不高兴，抿抿唇道:“抱歉，离鞍仙尊清远，我闻名已久不得一见着实好奇，失态了。”
顾渊硬着头皮自夸:“不至于，小殿下向来宽宏，想来不甚介意。”
木菩心笑道:“你倒是忠心护主。”
“……应该的。”顾渊平生首次觉得说话烫口。
木菩心话锋一转:“说起岚桢峰的劫云，既是你家小殿下引来的，又怎会波及到你？纵然波及到你，他也该有感受才对，怎会独留你在，在人界？”
顾渊觉得流传的那个“感念苍生”的说法实在太扯，正色道:“小仙当日离得近，据我所观，小殿下并未招雷。”
“哦？”木菩心眉毛轻挑，“可岚桢峰确实被劈了道峡谷出来。”
那些事不是他该知道的了。顾渊极有分寸地装傻:“那便不知了。当日小殿下正与饕餮斗法，天降惊雷，我们也被吓了一跳。许是雷公电母前来助阵也不一定。”
就是站队不太正确。
他这边唏嘘，木菩心美眸之下心思流转。
她去岚桢峰看过，那劫云威力非比寻常，比她升上神那会挨的几下都厉害三分，别说顾渊，就是东宸都不一定能召出这等劫云。唯有试炼之地，早闻哪儿的雷劫堪比天劫，但也只有东宸有那本事从里面顺东西了。
木菩心没管东宸为什么要拿雷来劈山，她说这话只是为了试这小黑蛇，若是刚刚他真顺着流言所说，她倒要疑心其真实来历了。
放下心后，木菩心温和道:“阿渊如今有何打算？我可以将你送回第三十二重天。”
顾渊连连摇头，这么回去实在丢脸:“想来仙君入世该有要务在身，不便劳烦。再者，”他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其实，我也好久没回人界了……”
木菩心了然:“凡间百味人生，千种风情确实有趣。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阿渊如今有伤在身，待我忙完便为你寻一处僻静之地疗伤，这几日权且为伴同行可好？”
顾渊应下:“有劳仙君。”
木菩心觉得他太客气，再三要求，顾渊只得改口，从道友唤至菩心，方才罢休。
木菩心喝了口茶，终于绕回正题:“我有心趁夜进荀府探探底，阿渊可愿同行？”
罗刹鸟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邪祟，木菩心这修为该是能应付的。
于是顾渊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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