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考,熊苗便没再去学校了。考试于他已没有半点意义,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退学,回家帮着爷爷谋活。
那天,刘壮壮和熊苗守在校门口等着浩浩,三人相邀着去了江堤上。远处的夕阳照得江面煜煜生辉,来往的渔船穿梭在江面上,划出一道道金光闪闪的水波,远处渔船的马达声像奔腾的马儿嘶鸣。
三个孩子朝着江面并排坐着,各怀心事的望着远处的江面,先是熊苗打破了沉默,“王宇浩,壮壮,明天我就不去学校了。”
熊苗这句话一说出来,浩浩和壮壮的头几乎同时从江面调转过来,都直勾勾的盯着他。熊苗望着他俩笑了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紧接着说,“我村里的一个堂叔在外面做酱肉生意差个帮手,爷爷求了他带着我学门养家混口的手艺。过两天我就得去大城里了。”
“唉!我也不想读书了,不如和你一起退学算了。” 壮壮不为熊苗感到可惜,反而特别的羡慕他。想到自己的生活,他就感到气闷。那颗顶着一头又黑又粗浓密头发的大脑袋无力的低垂着,像极了一颗枯萎的伞状蘑菇。
浩浩望着刘壮壮低迷的神情笑了笑,他转向熊苗时,眼里就是另一番严肃的神情,“苗子,你该多读点书,以后会好些。” 他顿了顿,眉头微微皱成了一团,低埋着头,瞅着眼前那一片低矮而又不齐整的野草,用瞬间低沉了很多的声音问,“你爸爸……真的不管你了吗?要不……你去找找你爸。”
浩浩的话,犹如一颗大石头扔进了江面上,顿时激起了千层浪。熊苗听到这话,从浩浩和壮壮的中间腾地起身,走到堆满了鹅卵石的堤坝边沿,他俯身抓了一颗大圆石头,直起身来时就朝着江面用力的甩了出去。
“他们生了我却不养我,扔下我和爷爷都跑得不见了踪影,我还找他们做什么?我和爷爷就算饿死,也不跟他们有半毛关系。” 熊苗望着他的两个同学连眼里都充满了愤怒,他瞪大着双眼,仿佛眼前坐着的就是他的爸妈。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熊苗一向很沉得住气,不轻易把自己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刘壮壮不禁被他这一副不曾见过的样子触动,重重的叹了口气,“唉!真不懂他们,要么对我们不管不顾,要么就盯得死死的叫人喘不过气。”
浩浩总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倾听者,他定定地盯着远处微波麟麟的江面,像是独自陷入沉思,又像是在认真的听他们说话。
夕阳的余辉一点点地从江面泼洒到了堤坝上,照得三个少年的身上看上去像镀了一层金光,朝气蓬勃的样子散发着耀眼的青春。天边的晚霞正红得似火,熊苗的心里也像燃烧着一团火,他将两颗大门牙紧紧的咬住下嘴唇,而后又在上嘴唇蹭刮了一下,鼻子里闷哼了一声,朝着他的两个同学用和他年龄不相仿的低沉声音,恨恨地说道:“我从小就像个孤儿,没有感受过爸妈的爱,他们既然都不爱我,当初干嘛又生下我?” 这个问题熊苗一直找不到答案,现在,他幽怨的望着他的两个同学,眼里仍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迷茫。
熊苗抬眼望向天边的那一团晚霞,说话时,头微微仰着,两眼还是定定地盯着它看,像是想把积压在他心里的话也说给它听,“我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我的爷爷,这些年,他过得太苦了。我的奶奶死得早,听爷爷说我爸才五六岁时,奶奶就死了。多年来,他和爸爸相依为命。现在又只有我陪着他,再过几天,他又是孤苦一人了!”
熊苗把头低下来时,浩浩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流了下来,滴落在了那一丛低矮的青草上。熊苗本想偷偷的让眼泪滴完了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来,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压抑住自己策马崩腾的情绪,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来。他不好意思让同学看见他这幅软弱的样子,忙背着他们用衣袖揩干了眼泪。等他再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就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了,那种比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成熟许多的老练。他先望了眼壮壮,又调转头望向浩浩,笑了笑说道:“要是我走了,我爷爷病了也没人照顾。可我要不出去,我爷爷更累更苦。我想出去赚钱,不想再拖累他,等我有钱了就可以养他,他就不用过得这么苦了。”
熊苗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就在他的两个同学身上扫来扫去。内心里的这个矛盾已经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他想解决这个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可除了眼前的这两个同学,他不知道他这番话还能跟谁说?或者又会有谁能帮助他走出这个困境?
浩浩静静地听着熊苗说话,他的目光却没有和熊苗产生一点交集,他只是略显失神地盯着自己脚边的一片高低不齐的杂草。多年来,深埋在心里的那一幕离别的画面,此刻又被苗子不经意地揭开。就像抠去那一块又黑又硬了的黑色结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露了出来。此刻,浩浩的心里比熊苗还要难受,一阵阵揪得发疼,眼泪无声无息的滴落在了长满杂草的土地里。他低埋着头,说不出一句话。他既为苗子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和苗子一样,也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刘壮壮迎着苗子的目光显得热切而真诚,也有浮躁和气愤。苗子的话还在说,他使劲的饶了饶头,几个大跨步又走到了堤坝边的那一个石子堆旁,他抓了一把石子放在左手上,直挺着身子,用右手从左手上抓了一个又一个石子,朝着江面用力的甩出去。他用的力道很大,每甩一颗出去,笨重的身子也跟着晃了几下,一个踉跄好似身子也要跟着石子滚进江面一样。
壮壮甩完了石子,脸色就跟暮色融为了一片。他重重的呼了几口气,转而又挤坐在浩浩和苗子的中间。像个大哥一样,左右臂张开,各搭在苗子和浩浩肩上,气大声粗地安慰他的两个同学,“好了,都别哭了,搞得像永别似的,我的眼泪一会儿也要出来了。”
壮壮用这种大哥派头说话,果然就这么压制住了自己眼窝里在打转的眼泪。他故意干咳了两声,继续摆出他的派头,他把右手搭在苗子的肩头,把他朝自己的身侧揽近,豪气冲天地说道:“苗子,你好好的去学门手艺,到时候就可以养你爷爷了。你放心的去,你的爷爷就是我们的爷爷,我和王宇浩每个礼拜天都去看望他。我们会代你照顾他,你在外面顾好自己就行。”
苗子终于等来了他想听到的话,他埋头忙用衣服下摆擦干了眼泪,用力的甩了一把鼻涕,顿时止住了他的哭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看着壮壮,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缓了缓,又用低沉的声音说,“壮壮,谢谢你们。要是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些了。”
“苗子,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好好的学去吧!你的爷爷,我们答应你,一定帮你照顾着。”浩浩收起那一副失落的神态,抬眼迎向苗子热切的眼神时,他的眼里也跟壮壮一样,充满了真诚。
苗子开怀的笑了起来,一脸喜悦,仿佛刚刚他述说的那一些故事不干他的事。他望着远远行驶在江面上的渔船,他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一把抓起扔在草丛上的书包,直接往左面的肩膀上扛着,笑对着浩浩,比刚刚说话的声音大了很多音量,“王宇浩,我们俩都不是读书的料子,可你是,你好好的读书,将来一定会比我们强。”
壮壮也跟着苗子笑,附和着苗子的话,顺着话头抢着说道:“是啊,王八浩,咋两个就指望着你长出息了,我们是没啥前途的。等我再混个两年,也跟着苗子学去,到那时,我们管够你的肉吃。”
壮壮和苗子说着就勾搭在一起笑,浩浩也起身把背包从草地上捡了起来,他望着两个打趣的同学也笑了起来,顿了顿,才顺着他们的话回说:“好,你们请我吃肉,我请你们喝酒,咱们一言为定。”
离别的忧伤在一阵阵打趣中,被一点点的稀释,天边的暮色已越来越深沉,晚霞也燃烧完了它的激情,变成了一团团在天边随风漂浮的暗灰色云朵。江面上雾蒙蒙的一片,但是清晰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在缓慢游走,在墨黑色的江面上投下一缕缕波光。
“天都黑了,我们快走吧,我还要帮我爷爷牵牛,担水去。” 苗子一边说,一边飞速的朝着另一面的江梯俯冲而去。浩浩和壮壮追在他的身后,也作出奔跑的姿态,三个孩子你追我赶着下了江堤各自回了家。江面上的这一副温情画面刻在了这三个孩子的心里,成了最美好的回忆。
浩浩回到家时,妈妈张梅正在整理货物只待赶去夜市。现在女儿不住在医院,她也就不用再在医院,家里,早市,夜市几头赶来赶去。
浩浩一脸欢快的模样,惹得张梅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忙迎了上来。她接过浩浩的背包,一脸宠溺的抚摸上儿子柔顺的头发,笑道:“咱浩儿今天碰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妈妈看你久不回来,正担忧着呢!”
浩浩拉着妈妈的手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又拿回妈妈手臂上挽着的背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神情谨慎认真,顿了顿,低头小声说:“妈,我和壮壮还有苗子去江岸边玩了会儿,我们一时玩得忘了时间。”
浩浩第一次这么晚回家,他感觉自己做了错事,懂事的他,刚丢下背包,就又从屋内跑了出来,撩起衣袖就开始将妈妈还未搬上车的货物一箱箱往上装车。
张梅知道儿子的心思,懂事的儿子平常这时候都帮着她把货装完了。儿子如此贴心懂事,她对儿子的爱更是无法用一句话表达出来,她的内心里是感动的,可同时又有另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复杂心情。张梅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儿子搬完了那四箱衣物上车,待她回过神来,十分心疼儿子,她宠溺的望着儿子,拉着他又往里屋走,边走边笑说,“浩儿,饿了吧?你爸把菜早都做熟了,看你还没回来,非要等你回来一起吃,现在又拿去厨房热着了。” 这时,扑鼻的菜香从厨房飘到阳台,后又飘进了屋,张梅便又忙说,“今天做了红烧桂鱼,你爸为你就舍得了,知道你爱吃鱼,特意早早的就去了市场买,还怕卖完了买不到。”
菜的香味刺激着浩浩空乏了好几个小时的味蕾,他的喉结处明显的上下鼓动一番,此刻,饥饿感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他频频朝着厨房张望。
“姐姐,出来吃饭了。” 浩浩朝着姐姐的房间大喊,索性就一屁股坐在饭桌旁等着开饭。
“浩浩,你今天干什么坏事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娟妹一听到弟弟欢快的声音,自己转着轮椅忙从屋内出来。
浩浩看到姐姐吃力又生疏地转动着轮椅,尽管自己的脚像生了根似的,他还是站起了身,径直绕到了姐姐身后,他一边推着崭新的轮椅,一边笑着回应姐姐的玩笑话,“姐姐,放学后和壮壮还有苗子去江堤上甩石子去了。”
王振国听到儿子的声音更来了劲,他的手里举着一把油晃晃的锅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直朝着儿子说:“儿子,饿慌了吧?老爸把菜热了又热也不见你回来。快,帮爸爸把菜端出去,老爸都饿慌了。”
浩浩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得了将令似的,忙先把姐姐的轮椅推到桌旁,就赶着往厨房里把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的端了出来。紧接着摆上了饭筷,整个过程麻利而迅速。
饭桌上一家四口有说有笑,浩浩总是留神着姐姐的碗里,不时的给她夹菜。看着两姐弟这么亲近的样子,张梅打心眼里高兴。只是一想到女儿残缺的未来,刚刚才舒缓的眉头又皱成了紧巴巴的样子。
家人的温情抚慰了王娟妹心底的伤痛,她多想一家人就这么一直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可每当她看到爸妈头顶上逐渐清晰可见的白发,她又生起了深深的愧疚之心,她想早日康复了好好找份工作,为父母多分担一些。她这样想着时,暗自在轮椅上用力的摞了摞身子,可她的下半身依然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这让她很是挫败,觉得自己还成了家里的负担。
“爸,我都出院十多天了,怎么下半身一点好转都没有,还是一点也使不上力呢?” 王娟妹皱着眉头,作出一脸沮丧的样子。
张梅举在半空的筷子缩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跟外面暗沉的天色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将事实告诉女儿,便避开女儿的视线朝着王振国望去。
王振国并不对上张梅的目光,他望了女儿一眼,脸就耸拉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出口,只好闷闷的端起了酒杯喝酒。
王娟妹看着爸妈这副低落的样子,心就蹦哒起来,她忐忑不安的把视线转向浩浩,她不敢问,可又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疑惑,她轻轻的将筷子搁在碗沿上,然后抬起头望着浩浩,神情严肃得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她缓缓开口道,“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如果我的腿没问题,早该有知觉了。”
王娟妹将目光焦灼地锁定在他们身上,来来回回扫来扫去。如果目光是有温度的,怕是要将这三个面面相觑的人给点着了火。他们的神情给了王娟妹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答案。
想到这里,王娟妹的情绪瞬间崩溃,两只手使劲地抓着轮椅的两边,拼命用力要站起身来。可任凭她怎么使力,下半身仍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王娟妹很是挫败地大哭起来,缩着身子向后仰躺着,她刚缓了口气,又咬紧了牙根,直起上半身拼命在轮椅里挣扎,力道过大使得自己和轮椅都翻转过来。
“姐姐,你别伤心,以后我来照顾你。” 浩浩一把抱住姐姐,也跟着她哭出声来。
张梅摸着泪忙把女儿连同轮椅扶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安慰,“娟儿,不怕,有爸妈在,天塌了也有我们顶着。”
“瞧你们那样,咱娟妹不定哪天就能站起来的,我可还等着老了让她来照顾我呢!” 王振国端着酒杯继续喝酒,还大口吃肉,故意把严肃的问题说得若无其事。
王娟妹听到爸爸这句话,更加剧了她的绝望。她才把未来的生活点起一束光,现在又被人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她感觉自己又掉进了一个无尽的深渊,未来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黑暗。
她绝望,崩溃,心生一念,自顾自的哀嚎,“我都是个废人了,还活着有个什么盼头?还不如死了,少些痛苦。”
王振国听到女儿说这丧气话,故意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撂,大眼瞪着女儿,“这孩子说啥傻话?人只要活着都有希望,现在科学这么发达,谁知道以后呢?再说,以前,不连肺结核也治不好吗?现在那还叫啥事呢?咱们啊,不到最后,可不能随便放弃。” 王振国的乐天派性情在关键时刻展现得淋漓至尽,他说完话,就又端起了酒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夹了一块鱼在碗里,自顾自的吃鱼剔刺。
浩浩被爸爸的样子感染,灰暗的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他忙附和着王振国的话,抓住姐姐的手,笑着劝慰道:“是啊,姐姐,别人有的连手也没有,也能做出好多事呢!你的腿没用,可这双手还可以去做很多事的。” 王娟妹的心情一点点的平复下来,弟弟和爸爸的话把她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
“姐姐,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还可以继续画,以后,我帮你去买画笔,画纸。你画画,我看书,我们一起学习好不好?” 浩浩看到姐姐灰暗空洞的眼里有了一缕光,他趁热打铁,把姐姐对生活的信心找回来。
浩浩的一番话使王娟妹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是啊,她还可以画画,当个画家是她内心深处的梦想。她还有手,或许,她还能把残缺的人生画出一道明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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