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不写在纸上,会和记忆一样,慢慢在脑中腐烂风化。
那个叫做小丽的小姑娘和我小辈的小辈的小辈一般大,老不满意自己的发型,不停地换理发师修剪,越剪越不满意,直到快成男孩发型了,再重新蓄长发。
她一如即往地不满意。
她说要见我,那天她一个人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站在颜市客运北站前海虞北路的街头。
我很向往这种生活,背起行李,行走天涯。但人有两重性,看到别人流浪时,又生生地替他们担心着冷暖。
寒风吹乱了一缕她不满意的头发,斜斜横在嘴唇之上,小丽伸出她的小手对我说,试试冷不冷?我肉身枯瘦着,因为肾虚,天一凉便四肢冰冷,她的手比我还要冷一些。
小丽说一到冬天,她的手就会长冻疮。我小时候也长冻疮,知道它会让手很难看,我也不知在哪一年突然痊愈了,再没复发过,所以我以此安慰她,注意点,年纪大点就好了。
小丽原本住在天柱山余脉,那里盛产茶叶。她说起过采茶的故事,往后还寄给我不少茶叶,说是野生的,每一片都有着细细的绒毛,很好看;我为她煮过饭,她用毛线帮我织过柔软的花拖鞋,我穿了好多年。
一些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她还和我说起她的家,充斥着争吵,不甘和怨恨,说不想回家;而颜市这个城市人与人之间的排斥倾轧欺瞒,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否正常,甚至失去了适应这社会的信心。
只是她走的太突然,毅然决然地了无音讯。我能想象出当时,她一个弱小的女子如何拖着个大行李箱落魄地走在颜市寒冷的街头,比起来找我那会,更漫无目的。
偶尔还会想起,如芒在背,一些文字在脑中孕酿出框架来,几乎成形,我还为它们定了题目,《斑驳》。
(天柱山余脉,一堵墙上,蜜蜂在砖缝间的小洞间忙碌来去,嗡嗡作响。
斑驳的天空,斑驳的油菜地,斑驳的日光穿透斑驳的树影,落在斑驳的红砖墙上。小丽穿件大花棉袄,蹲在斑驳的水泥地上,看一群蚂蚁忙碌。屋里传出他父亲大声的喝斥,“你在家干啥呢?水缸里没水了,赶紧打上!”
小丽很不情愿地应声,攒了口唾沫,"呸"地吐到那群蚂蚁中心,几只蚂蚁被睡沫沾住,狼狈地挣扎,她想笑,没笑出来。
母亲也在抱怨着,闺女这么大了,也不懂为家里分担,小丽知道,他们一心在想赶她出门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许多细节我都已安排妥当,我以忙为借口,一直拖延着。一些字,因了时间,日渐风化,随风,斑驳地落了一地。
好多个春秋过去,小丽突然从网络那头冒出来,说忍不住到朋友圈翻看我的“日记”,写的越发生动可爱了。我隐约想起很久前,她把我的只言片语记录着,如同记录名人的格言,把它们贴在床头的墙上。她很可笑地把我写的字当成日记,这差距实在太大了。
我自己心里明白着,把真的写得特别假、把假的写得特别真是我一贯的伎俩,生动有趣只是掩饰。
照例,我呵呵笑了,不过我没说她傻。
这么久了,小丽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她在说生动有趣,是因为她终于也有了颗平静的心。最后她还是回到了她厌恶的家,不停地理发,一些过往,随发梢跌落,终究促使人长大。
我们注定要选择性地遗忘,选择性地遗忘斑驳。
小丽说,会不会不理我了?我想起那些被风化的斑驳的字语来,想起那年冬天,怎样慢慢冷却记录的愿望,不止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不是小丽集体宿舍里的潮湿、霉味、蟑螂和老鼠,以及“社会人”的穷凶极恶,她对这世界的无法理解,更多的是她口述的阳光下阴暗的难以启齿的沆瀣,被恬不知耻地装饰成风光无限。
所以当初的我在下笔前犹豫了,选择性地埋葬一些记忆,我知道,字不记录久了,自然会变成流沙。
天柱山余脉下那片平缓的小斜坡上,清晨的阳光滞留在簿雾之中,那栋红砖砌成的房子有破旧的痕迹。屋顶上方升起炊烟,是一位袅娜的少女,脱去了大花棉袄,在浣一袭超长的白纱裙,蚂蚁又成群结对出发,可,小丽早已忘了自己吐唾沫的样子。
她的小手还冰凉吗?还会在冬天长疮吗?
多半不会了,小丽已是个大姑娘了,忘却是最好的开始,她头顶上的太阳,注定不再斑驳。
而关于斑驳的文字呢?我说过了,我早已习惯把真的写得特别假、把假的写得特别真,比如,我从没去过天柱山,更未曾见过,如袅娜女子般的炊烟。
(小时候我曾把唾沫吐在蚁群中央,看它们在唾沫里挣扎,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换取我少得可怜的快乐,所以,那个吐唾沫的人是我,不是小丽。
一些情节的细节,总是在记忆里重叠交叉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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