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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都在说元宵。
三天前,长安最大的酒楼留香居放出今年元宵要来点不一样的,邀请全城百姓围观。
一时间,长安街头巷尾都在猜测,留香居的谜底会是什么。
“听说了吗?留香居说今年元宵请百姓看新鲜的。”
有人说,“那肯定是烟花。”
还有人说,“烟花有什么好看的,一定是留香居的魅乐师有新曲子。”
听到谈话的过路人也要插上一两句“新曲子算什么,我看魅乐师要是能摘下面纱,让我们看看绝色容颜才算新鲜的。”
不知是这位路人的说话声太大,还是楼上的人耳力好。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听闻这句话,就命令丫鬟关上了茶楼的窗户。“本想随便喝个茶,也会遇到议论我的人。”皮肤白皙,身姿丰腴,从头到脚的贵重珠钗,却不显庸俗,反而华贵,这就是百姓口中的魅乐师了。魅,是乐师踏进留香居的第一天,给自己起的称号,代替她原本有着显赫家世的姓名。
“荷花灯准备好了吗?”魅解下面纱,在雅间里吃了一口这家茶楼里的招牌肉夹馍,又喝了一口羊肉汤。
“都准备好了,明天一定让小姐新出的《莲音》成为长安口耳相传的佳曲。”身边的丫鬟说。
“那舞娘真有那么好看?”
“据说这舞娘叫晓,家贫,但能歌善舞,是掌柜出去巡游时特地从乡野挖来的。小姐要不要和她亲近亲近,毕竟以后一起演出。”
“我自小不喜欢好看的人,她们都心机颇深,好比我那长安美人二姐姐,每次都在见王爷时拉上我,不过是衬托我相貌平平。”
元宵夜当晚,长安城主路的铺子门口都悬挂着一串串的红灯笼,百姓们在暖黄灯光下三五成群地赶集。一辆大象拉着的宝车进城,伴舞在宝车上吹着箜篌,舞娘衣着薄纱,在花团锦簇的宝车上表演着,不媚不俗力度有致。孩童跟着宝车欢腾,每到精彩之处,手里拿着糖葫芦也忘记吃,也有街边混沌铺的商妇,看着舞姿幻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窈窕模样。
宝车一路来到了留香居门口,魅在车下抱着古筝,带着面纱看舞娘踩着宝车的阶梯缓缓而下,鞋上的铃铛清脆作响,魅一寸寸地打量着舞娘的腿腰胸脸,而晓也在看着魅,目光平和,不媚不娇。
晓一路奔波,进城之前给自己上了十二分的铠甲,她须得赚足够多的钱回家乡去救爹娘的穷苦命,在长安城不能出差错,只是她没想到这长安的富贵迷人眼,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乡下人,能够看透的。
晓下了宝车,穿过留香居的一间间屋子,惊异于雕栏画栋的门扉,和里面一个个漂漂亮亮的姐姐,尤其是带路的这个面纱女子,晓很想与她认识,她在心里猜测面纱女子大概是个乐师。晓一步步紧跟着她,乃至魅突然地停下来,让晓直接踩上了她的裙摆。
“给姑娘赔罪了!”晓有点紧张,魅的这身衣服一定很贵。
“无事。”魅的嘴角勾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放下了,“这是元宵表演的花车,我们一会儿都在上面,绕长安一圈,里面有个机关,在收尾的时候拉一下,这小亭子周围的一圈水池中,就会有莲花盛开。”
留香居的掌柜不愧是慧眼识珠,这一夜,万家灯火照亮魅和晓,听,寒冬的冷冽如春来融雪般退散,看,满城的繁花,从莲花顷刻绽开时一齐怒放。胭脂中透着清淡的香气,头脑中浮着温暖的梦境。元宵夜过去几天,街边的乞丐还在喃喃自语,“元宵节哦,天仙下凡。”
晓从小到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什么人细心地去关注一个女娃冷暖。没想到元宵夜这晚,乐师魅送给晓一个汤婆子。晓看了很久,最后郑重地塞进了冰凉的被褥里,可晓的丫鬟不这么想,“现在长安谁还用这样的汤婆子,又笨又重的,我瞧见她自己屋里的汤婆子好看得狠。”
“有比没有强,人家要是想对我不好,何必送这个来,还是对我好的。”
“姑娘啊,你哪里都好,就是太憨了。”小丫鬟嘟嘟囔囔地离开。
也是那一日起,晓隔三差五就去找魅聊天,送去西域的扇子、街头听来的趣事、家中阿娘寄来的特产,各种好东西都想给魅分享,只是因为元宵夜那晚,一个汤婆子。两人形影不离,在神佛庙里拜了姐妹。对于晓来说,长安的日子里就像吹进了春风,万冰消融。
晓来到长安,才发现世间的美味像天上的星星,魅在留香居的资历更深一些,常常贴补自己的月钱买两人份的美食吃,也常常羡慕晓,“不管吃多少,都不会长胖”。等晓领了月钱,两个人更是每天都沉浸在层出不穷的珍馐里,不过这里可是长安,好吃的东西永远吃不完。光是留香居,一年就要推出上百的新鲜菜肴。一年过去的又一个秋天,一些不一样的新鲜事打破了晓的生活。
乐师魅的家中族弟得了水痘,她回家探望,回来时留香居的人都不愿和魅接近,唯有晓自诩身体康健,还如往常一般,找魅聊天。可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晓就偏偏也染上了水痘。无奈,只得在房中养病。
古人言,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面的小二来敲门传话。
“晓姑娘,掌柜说您这个月再不练舞,下个月怕是腰都下不去了。掌柜又寻了一个新舞师,下个月进长安,到时候你们二人将在留香居比拼一番,跳得好的留下。掌柜说,这两年对晓姑娘一直纵容,但若是接下来还继续荒唐,那怕是留香居不能留这位大神了。”
晓的丫鬟刚想应答,就听见门外小二匆匆下楼梯的声音,于是只好转头和晓说话。
“真是秋风扫落叶。姑娘,你生病这几日,那乐师可来看你了?就怕你赖上她,躲着你呢。”
“那是我姐妹,不许你这么说。我这水痘也不怪人家,是我自己逞强与她亲近。”
“一有空那乐师就找你出门,明明是她自己不想练琴,还非要拽着你,你还偏爱和她鬼混。她倒是不怕吃得多,一直就是丰腴美人,只要手上功夫厉害,什么都无所谓。”
晓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听着丫鬟的数落,好一会儿才露出头来,“可是西街的荷花酥,东街的羊肉汤,南街的奶茶,北街的烤鱼真的都好好吃。是我控制不住嘴,总是贪多。”
“你这是小时候饿怕了,姑娘啊,看看你的肚子,这样下去,怎么跳舞啊。每日和乐师厮混,逛遍了长安所有的绸缎、脂粉和珠宝铺子,也在街头巷尾看遍了杂耍艺人的新奇绝活。世面是见了,可如今攒下钱财了吗?钱也没有,比舞又比不过,回乡也没脸回了,我们怎么办呀。”
“你放心好了,比舞我会赢的,还有一个月时间呢,这病几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几日,晓都在高烧和浑身瘙痒中度过,起水痘的地方又疼又痒,她十分忍耐,每晚都用手紧紧抓着被子,可还是不小心抓破了脸上一颗水痘,丫鬟过来瞧,说是要留疤了。其间魅也来了一次,送来了一些她平时爱吃的点心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本不是乐师,是严府的嫡女,三年前因为家族内斗,才送来这里避风头,如今我的二姐意外身亡,家族内斗结束了,要被父亲接回去完成婚约,嫁给当朝的王爷了。留香居要谨言慎行,不能将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半分,否则会有杀身之祸,我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晓点点头,明白魅的意思。
魅接着又说,“我看你这样,真的好可怜,怎么就染上病了,到时候请郎中给你看看,这疤能去掉不,我脸上这疤,也是小时候得水痘时候留下的。”
“好啊。谢谢姐姐关心。”晓笑着说。
待魅走后,丫鬟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和晓嘟囔,“我说什么来着,你上赶着怕她从家里回来人人躲着她难过,如今你生了病,她还在说怎么就染上病了,你如今不能陪她玩,没力气陪她聊天,她就不想找你了。”
这一次,晓只是拉过被子盖过自己的头脸,什么也没说。她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落得个干干净净,还有一个小小的留着余温的汤婆子贴在胸口。
七日之后,晓的病好了,脸上留了疤,魅也回严府了。
晓开始默默减掉两年以来吃到身上的宽厚肥肉,早起贪黑地练起不熟悉的舞蹈。折磨先是来自饥饿,过惯了天天出门吃宵夜的日子,一到晚上,晓就会想起西街的荷花酥,东街的羊肉汤,南街的奶茶,北街的烤鱼……过去的两年,对她这个来长安前日日吃馒头的人来说,真的万分奢侈。接着是来自膝盖,经过两年多的荒废,晓觉得手脚仿佛都不听使唤了。
一个月之内,魅来看了晓一次,多是诉苦之词,让人插不进去言语。
“晓,我本以为要靠乐师的身份过活终生,虽然回到熟悉的家中,家人都要仰仗我,未来也不缺金银,可都是王府的,本想接你来王府当差,也要请示王爷,你再等个几日。”又多次惊叹晓清减许多。
晓等了十天,直到月中,等来了魅的新消息,王府要大婚了,街上张灯结彩,十里红妆。魅送来了请柬,邀请晓去参加。晓从木柜子里翻出来丝绸衣服,在铜镜面前欣喜地试来试去,最后还是选了和晓拜姐妹那天的荷花纹样襦裙,裙摆镶嵌着金丝,是当时魅请老裁缝特意设计的。
晓见到了凤冠霞帔的魅,她似乎又圆润许多。魅有了安定的归宿,晓喝了一杯喜酒后就回留香居了。赛期临近,如果不能拿回长安第一舞娘的称谓,很有可能就要饿死在这长安城里了。晓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晓重言信诺,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
又是元宵夜,新舞师三三有着一对小虎牙,牛奶般的皮肤,瀑布一样的黑发。她是晓的同村后生,从小就把晓当做自己的目标。听说晓进了长安的留香居,才想前来挑战一番。三三腰肢曼妙,一舞终了,众人喝彩。而晓拿着扇子遮面而舞,脸上的疤痕被她用花瓣遮住,她像花妖一般,摇曳在舞台中间,在村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身体记忆浮上心头,十年如一破茧成蝶,愿风裁尘羽翼齐飞,台下众人如痴如醉。比起初来长安时的一舞热闹,从今往后,是真的会有王宫贵胄来留香居请晓去府中表演了。
晓给魅写信自己赢得了比赛,等了几月,魅回信了。
“祝贺”。除此之外,再无点墨。
门外绿柳如新,春分了。晓的这封信没有写下去,魅也没有再来信。终究是,离家添闲愁,门第隔姐妹。
自此的五年间,碎银几两变成珠宝绸缎,晓把金银都锁在箱子里。长安的热闹她已经看够了,元宵夜台下人黄金钱票如纷飞纸片,殊不知台上人在鼓点落下前吃了多少的苦,啃了多少天的白水馒头。晓像长安的树木一般,只是深深扎根于此,并且荫蔽着来自同乡的三三,教三三跳舞成了晓最快乐的事情。
三三伶俐,在长安之外的名气也日益渐盛,乡野的诗人为她们留下墨宝,“北方双珠在长安,妙舞此曲神扬扬。”留香居有两个舞娘,一个天真烂漫,一个风韵十足。
五年后,冬至再相见。
当舞娘和三三接到来自王府家宴的献艺请帖时,魅的女儿已经五岁了,晓听说,朝中变故,家宴以后,王爷要离开长安,去郦都任职了。还听说,王爷的王妃生了个女孩,天真浪漫,王爷宠爱的侧室生了个儿子,吃穿用度,几乎赶得上王妃,可真假相间,才叫传闻。
献舞的这一日,晓和三三跟着王府的家丁来到了宅院的西侧等候,遇见了传说中的侧室。
云鬓紫衣,隐约看出望日姿色,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她的手边牵着一个五岁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头尚未被驯服的小兽。她们只在西院的竹林前走过,远远地看了晓一眼。后面穿着绫罗的嬷嬷跑过来,让侧妃不要再次过多停留,今日是郡主的生辰,不要露面惹王爷和王妃生气,一边顺势牵走了穿着华服的男孩。
晓和三三一舞终结,戴着珠翠的王妃抱着肉嘟嘟的郡主,郡主活泼,看着漂亮的舞娘,就说:“囡囡以后也要学舞蹈。”魅看着黑脸的王爷,落落大方道:“郡主玩笑话,日后定要好好读书才是。”
长安城什么人会当舞娘取悦人呢?王公贵族都是不屑于成为她们这样的人的。
后花园里,晓想和乐师说些什么,却只觉她们之间,如花园池水,若真心相映,虽深但清澈,可经不起风吹,风一吹,就浑浊了。当年的汤婆子,终究是冰凉透彻。
秋风瑟瑟,穿着繁复刺绣,华服加身的王妃,和弱柳扶风,薄纱飘逸的舞娘,相视一笑,无言道别。
晓回到留香居,就告别了留香居的掌柜,带着丫鬟载着黄金万两回到了乡村,三三不愿离开,正和掌柜心意。晓打算回乡开了个小茶馆。吃穿不愁,只求一生顺遂了。
临近家乡,租不来马车,丫鬟找了一辆稻草车,主仆二人看天边夕阳,一边用汤婆子取暖。
“小姐,你终于做对一个决定,让我觉得敬佩你了。”
“雀儿,你跟着我许多年,为什么不想留在长安。”
“我其实看见了,乐师当年托家中嬷嬷送给她二姐一顶西洋帽子。”
“然后呢?”
“巧的是,她二姐是落入湖中身亡,那时姑娘正在生水痘,不知道王府传出的消息正是严家二小姐,因风大帽子落入湖中,捡帽子才……自那以后,我就一直盼望着,小姐你能快快攒够金银回乡过活,我们这等浮萍在长安生存,就像小门小户的秀女进了深宫,下半辈子让我步步惊心,不舒坦。我没长那个脑子。”
“哈哈哈哈哈哈”
“小姐你笑什么,笑得我瘆得慌。”
“你放心,你的下半辈子会特别舒坦。”
晓和三三回乡买了宅子,又请了私塾先生,教一些村中的女孩读书写字,晓本以为余生就这样和乡间日月消磨下去,却收到魅的音讯。
“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死后,愿你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凤儿。乐师,绝笔。”
原来,王爷到郦都不久,就病逝了,留下小王爷世袭爵位,这小王爷别看只有七岁,雷霆手段扒出了王妃当年做乐师的事情,以败坏门楣的理由赐先王妃白绫自尽。如今,留香居也颇受牵连,当年的人各奔东西。当年的店小二随三三回乡,带回来的女娃,正是被扫地出门的郡主。
晓思量了一晚,想起她在王府献艺那晚,肉嘟嘟的小女孩说要长大以后当舞娘。第二天一清早,晓就登门拜访了三三,决定收留那女孩。
“甚好,耳聪目明,能歌善舞,以后你就叫阿莲,愿你在浊世行走,出淤泥而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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