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霁这一睡,便又睡得好似醒不过来一般。半玄月挂在天上,屋内没有燃烛火,傅沉合衣坐靠在榻边,窗户落下的影子盖了他半边脸。他一只手支着额角,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归霁醒了,且与傅涟共处一室过。那她是否瞧见他了?有没有认出来,继而想起些什么!
傅沉揉了揉额角,颓然意识到即便归霁没有瞧见阿涟,没有了梦境混淆记忆,归霁仍然可能忆起一切,所有的一切。
古悼山的那个夜晚,无澜派师徒的惨死,以及他捅向她胸口的那一剑。
深夜寂静无声,催人忧思,让他不免要疑神疑鬼。遂也就留了两分注意力在身旁熟睡的归霁身上,以免当真栽在了温柔乡里,仓促得什么都来不及做。
四更天的时候,归霁终于睡醒了。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便引来了傅沉的注视。
她睡得有些迷糊,天又冷,屋内也不怎么暖和。她用被子把自己团了团,脑门靠在了身边傅沉的腿上,哼哼唧唧,呜呜哝哝。
“还迷糊着吗?”傅沉扒开棉被,让她的整张脸都露在了外头,“你都睡了六个时辰了。”
归霁困眯着双眼,“晚上了?”
“已经丑时过半了。”
“那你怎么还不睡?”遂小气巴拉地把被子掀起一个角,“屋里这么冷,快点进来。”
傅沉从善如流地脱了衣裳躺了进去,遂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的狐裘还裹在归霁身上,是以当归霁靠过来的时候,显得十分厚重。
归霁毫不避讳地枕在他的臂弯中,似乎是又迷糊了一会儿。许久她才问道:“我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房里聊天,你说替我择了表字。我记得你好像说了,但我就是死活都想不起来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灵域里的那一晚。那一晚,他们终于做了夫妻。在温存过后,他们聊了会儿天。那时,归霁已经十分迷糊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她也就听着。但初尝人事后的她,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来。
右手抱住了傅沉精壮的腰,归霁埋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好似撒娇一般问,“叫什么来着?”
“乐兮。”
“愉悦的悦吗?”她想了想,“希又是哪个希?”
傅沉抓过了她的手,在她温暖又柔软的手心上比划,“这两个字。”
刚睡醒,归霁的反射弧还有点长,她愣了一会儿才道:“这个字不是念‘乐’?”
“也可以作‘乐’的,但这里得念‘悦’。但无论它怎么念,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乐兮……乐兮……”她默念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遂皱了皱眉头,“听着有些悲伤,还有点不吉利。”
傅沉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别多想,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生常乐。”
怀中又安静了好一会,才有了动静。
“乐兮……归乐兮……”她笑了笑,伴着一声叹息,“倒是挺好听的。”
“喜欢?”
归霁点了点头,“挺好的。”她继而又深吸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靠在了傅沉的身上,“我倒是睡醒了,但你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好好睡觉的样子。”
“所以,我睡着,你看着?”
她的手指开始在傅沉的心口画着圈圈,“不给看吗?”
傅沉想了想,翻了个身,望进了她的眼睛,“可我似乎并不怎么困!”
“那再聊会儿天?”归霁抿着嘴,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注视,“还是说,你想……”
“方才你让我进来,我以为是在邀请我。”
她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脸上跟着一红,复又一白,“沉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沉无趣地唔了一声,有点失望。
他索性侧着身子将人搂进了怀里,“罢了。你才刚醒,我还不至于这么没有人性!”
怀中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他诧异道:“怎么,你是在害怕吗?上次让你不舒服了?”
“没……没有……”归霁结结巴巴,“在你家里……”她顿了顿,声音矮了一截,“也还没成亲。”
“那只是早晚的事情。”他嘴上说着安抚的话,可心里却不禁想到了那即将临头的命运,“成亲是件大事,得准备好些东西,需要点儿时间。红烛、红帐、你我的喜服,还有发帖、设宴。”他说着那注定不会有的未来,不禁心生悲凉,却又忍不住去向往,“那一日,你一定很美。”
“我记得在那谷中的时候,道长说过,你师妹是只母老虎。”
“你怕她?”
“倒也不是怕她……”归霁思忖着,“就是觉得应该先见见她,同她套套近乎。还有你的三个师弟,总得先见个面。”
傅沉心中一咯噔。就算眼下归霁还什么都记不起来,但除了傅濒之外,其他三个不管是在梦里还是梦外,都是在古悼山露过面的。但凡叫她认出其中随便哪一个,这事情就瞒不住了。
归霁见他在发愣,“沉哥?”
“没用的。”他回神便叹了一口气,“灀儿的脾性我最了解。她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只会往你脑门上贴符咒。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更不用害怕。你到底是我的人,她顶多使些小绊子。你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归霁噘着嘴,“那我得忍着吗?”
“倒也不必。”傅沉说得好似这件事情当真会发生一般,“虽然你年纪小,但按照辈分,你还高出她一头。你可以不用忍。左右你的玉卿剑没有开刃,你只管往她身上砍,我不心疼。”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动手挺伤和气的。符咒和阵法我都懂些,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陪她玩玩。”
“她是个金丹符修,你一个还在练气的小剑修怎么玩得过她。”
“那可未必,我好歹也是无澜派的弟子!”归霁调门一转,“就算我玩不过她,还有你啊!”
“我自然会护着你。”他收拢了臂弯,坚定地又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这一夜仿佛过得格外漫长。他们相互依偎着,好似在想各自的心事,却谁都没能再合眼。
屋外方才断黑,傅沉便就躺不住了。
初春的清晨依旧十分寒冷,峰顶刮着北风。风动松摇,抖落了最后一点儿春雪。天空灰蒙蒙的,也预示着这一日的天象有些差强人意。
归霁穿着傅沉的狐裘被他领出门了。
山间露稀雾松,抬头不见头顶高处的榉树枝叶,只剩了氤氲朦胧。这里除了他们两个,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归霁时不时地便四下张望,攥着傅沉衣袖的手去渐渐松开了。
“你的师弟师妹们呢?”她好奇地问傅沉,“他们不在这里住吗?怎么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着人?这里看起来这么冷清!”
“只有老三傅濒常年住在这里。不过他身体不好,平日里也不怎么走动。”
归霁没作声,继续跟在他身边。
他们在往山下走,却又好似在兜兜转转。归霁留意着周遭的景致,心里打着鼓,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倘若只是要散个步,何须赶这么大早,还穿得这么严实!
他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归霁便问道:“你说狗崽崽和午夜已经回来了。怎么没见到它们?”
“午夜是散养的,向来都是自己觅食,鲜少让我操心。大约是睡醒了带着你那条白狼一起去找吃食了吧!”
“我还挺想狗崽崽的,还有白胡子老弟。”
在古悼山的时候,为了充饥,羊兄早就入了它们这一行人的肚子了。这件事情委实不好向归霁交代,于是傅沉只能岔开话题。
“你那小白狼也到了可以下崽的年岁了。我寻思着也得给它个体面点的名字。”
“就像你给我择表字一样吗?”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比我有学问,已经想好了?”
“但它到底是你的灵宠,照理说名字应该由你来定。有没有中意的名字?”
归霁摇了摇头,“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件事。”
傅沉唔了一声,“那叫‘飞雪’如何?”
她想了想,觉得这个名字倒还真的很不错,遂把满意写在了脸上,“还是你有学问!”
他们复又走了一段,却还是在兜兜转转,归霁觉得他似乎是在找着什么,但他们依旧还是在往山下走。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这种熟悉仿佛是生于骨血之中,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叫人觉着熟悉了。
傅沉的眉头越锁越紧,眉心硬生生地挤出了两条悬针纹。
“沉哥,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山里绕弯子?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他随口搪塞,“本想带你去附近城里转转的。看来今日是不行了。”
归霁抬头望了望天,“天象是差了些,但也还是可以出门的。那座城池很远吗?我们御剑过去不行吗?”
“出不去的。”
“为什么?”
他抬了抬眉毛,作无奈状,“有人把封山诀法给改了。”
归霁愣住了,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依照传统,各派的封山诀法始于开山祖师,由历任掌门承袭。
“你不是掌门吗,沉哥?”
“我师父是个灵修,而我却是个剑修。”
她听出了傅沉的言下之意,“听我师傅说,祖师爷是个符修,我师傅的师傅也是符修。但到了我师傅,他是阵修。可我大师兄又是符修。”
“可能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吧!”
“那这是你三师弟改的?”遂不禁问道,“为什么突然改了呢?”
傅沉委实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傅濒改封山诀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倒也未必是防止魇魔逃跑。毕竟这世间真正能挡得住魇魔的,已知的只有无澜派的那个苍生何辜阵。而那个阵法,眼下也已然在琅琢天山再现。如此一来,傅濒再加一个封山诀法,定然是为了防其他的人。
苍生何辜阵,归崆十几年前在这里用过一次。那次,他的师傅傅沣死了。同样的阵法,他在古悼山也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启阵的人自己死了。
这是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阵法。如今开启这个阵法的,是无澜派的继任掌门——归崆的大弟子,那个归霁一直挂在嘴边的大师兄。那么,傅濒要防的,一定就是这个人了。
魇魔和启阵人必须死一个,这个阵法才能破除。这便是他让傅涟带下上去给众长老和归燃的话,让他启阵,殊死一搏。
此时,归霁在他的脸上读不到任何因为没法出山而产生的失望情绪。她觉得眼下困扰傅沉的,似乎是其他事情。
现在所有的事情的确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除了傅濒没有离开外。这究竟是福是祸,傅沉尚且还难以判断。他只知道无论傅濒站在谁这边,自己都得护他周全。
思及至此,他不禁扶额。
“沉哥,你头疼吗?”
“我没事。”他收敛情绪,把人拉到了自己跟前,与她额角相触,“乐兮,我其实更喜欢听你叫我的表字。”
他的声音透着些许疲惫,贪恋着归霁额上传来的温度。
“还说没事!”归霁与他拉开了些距离,伸手探向他滚烫的前额,“知恩,你发烧了。”
“一点小病,又不碍事。”傅沉抓起了她的手,“本想带你去镇上玩玩,解解乏。既然今天出不了门,那我们就回去吧!回去睡上一觉,我也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沉觉得醒来的归霁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她好似一夜长大了一般,褪去了孩子气,变得成熟而又温柔。但在这表象之下,他也敏锐地察觉出了危险的异样。那便是欲拒还迎,是矛盾的表现。这也便意味着,他的乐兮可能什么都想起来了。
头顶的老叶沙沙,初春的风让这深山老林洗去了铅华。
终究,他还是得面对这一天。
曾经,傅沉以为待到这一日降临时,归霁会像那一夜在古悼山上那样,与自己兵戎相见。然而看着眼前的归霁,傅沉心中的痛却更甚。他宁可她恨他,也不愿见她在爱与恨的矛盾中折磨自己。
这来年的万象更新,他们必然不能共赏了。他只想给她多留一些回忆,美好的、甜蜜的,拿来恕罪,用来补偿。
他们没有照着来时的路,归程一帆风顺。
-TBC-
注: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屈原《九歌· 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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