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一)
刘小风再也没有听到像十七岁夏天那样的蝉鸣,就像她再也没有见过张梦婷,再也没留过长发一样,它们似乎一起扎进了那段时光里不愿出来,直到随它一去不复返。这是她在二十一岁的夏天参悟出的道理,她在那年暑假回到五中,想找一棵枝叶茂盛的树。
那棵树位于篮球场的旁边。篮球场的旁边有很多树,刘小风要找的那棵树是其中最粗壮的。方子武就喜欢在离这棵树最近的篮球架下打球,他在高二下学期的春天转进三班,成了刘小风的同学。下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刘小风开始陪着张梦婷坐在这棵树的树荫里。
每当这时,张梦婷总是呆呆的、一动不动,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前方,如果刘小风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很敷衍地应对。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刘小风遮住张梦婷的眼睛,冲她耳朵边说道。
张梦婷笑着拨开刘小风的手,看也不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风景。”她说话总是这样淡淡的,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做什么都是淡淡的,透露着一杯清茶似的味道。刘小风注视着那张酷似周慧敏的侧脸,心里知道她在看篮球架下的方子武。
刘小风往篮球架瞥了一眼,方子武正被两人组成的防线围住,背对着他们,拍球声在水泥地面上有节奏地响彻着。两个人双臂张开,组成了一个半包围式的防守,刘小风挺希望他们从方子武手中把球抢走的,因为张梦婷在看。
她再度偏过头打量张梦婷,她的表情有些紧张,小巧的鼻子拧巴巴地皱着,上半身前倾很多,看上去像一张弯曲的弓。刘小风的爸爸在看足球时也会有这种表现,他的手里还会攥一罐被捏到扭曲的啤酒。如果此刻有一罐啤酒攥在张梦婷手里,刘小风丝毫不怀疑它会被捏瘪。可张梦婷从来不是什么球迷,也不喜欢运动。
张梦婷轻轻叫了出来,面部舒展,绽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刘小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过去,球框下的网兜剧烈震颤着,一只篮球刚刚落地,弹向远方,方子武绕场边奔跑,高举右臂摆出第一的手势。他刚刚用一个转身突破了二人防线,以一个完美的三步上篮将球送进球框。
“帅吗?”刘小风云淡风轻地问。
“帅啊……”张梦婷目视前方,低声说。
刘小风在那一刻突然听到了四周不停息的蝉鸣,它们从未如此清晰地响着,她开始确信张梦婷喜欢方子武这件事。
五中的课和其他学校不太一样,高二下学期就已经要学完高三下学期的内容,数学老师的讲课声好比念经,晦涩难懂,刘小风趴在厚厚的课本上,丧家犬一样翻着白眼,她从口袋里摸出软糖,恶狠狠地咀嚼着。张梦婷的座位在教室最前排,刘小风歪歪脑袋就能穿过人墙看到她的背影,宽松的白色短袖校服在她身上显得更加肥大,当风吹过来,依稀可以看见内衣吊带的轮廓。她大概是在走神,托着腮的手不停地捏着耳垂。
其实张梦婷发育得蛮好的,刘小风见过她穿紧身衣服的样子,勾勒出的是刘小风当时还未显现的那种曲线。当阳光穿透轻薄的布料,张梦婷的身体也变得近似透明,仿佛被一起穿透,发散着水晶样的光。后来她们去录像厅看了《重庆森林》,看完后,张梦婷说太浪漫了,小风你觉得爱情是什么,我觉得爱情就是梦游,就是王菲偷偷去梁朝伟的房子,改变了许多东西,梁朝伟全然不知的那种感觉。可你已经在他的房子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帮他换了肥皂、毛巾和毛绒玩具,从此他的生活里也等于有了你的一部分。刘小风说,什么《重庆森林》嘛,明明是发生在香港的故事,粤语听得好别扭,镜头晃得我眼晕,梦婷你太多愁善感了。
和张梦婷分开后,刘小风就去了美发店,和理发师说:“我想剪个短发,你看过《重庆森林》吗?就是里面王菲的样子。”刘小风没有说谎,她确实觉得粤语很别扭、镜头很晃,可她没有告诉张梦婷,她也很喜欢里面的王菲。但她给自己代入的角色不是小鹿一样闯进梁朝伟世界的王菲,而是被王菲打开心扉的梁朝伟。第二天,班里捣蛋的男生说她是男人婆,但刘小风并不很在意,因为张梦婷告诉她,她的短发比长发好看。
刘小风捋捋从发旋处上翘的乱毛,往方子武的方向看去。方子武的座位离她挺近,他在桌洞里放了一本漫画,不知道是《龙珠》还是《城市猎人》,以托头沉思状作为伪装,低头看着。这个男生和别的男生并没有什么两样嘛,刘小风想,无非就是干净一点,篮球打得好些,长得帅点,梦婷怎么会喜欢他呢。刘小风坚信,弥漫在教室后半段的脚臭味里,绝对掺杂着方子武的一份。
“梦婷,你觉得方子武这个人怎么样?”放学路上,刘小风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梦婷有些慌张,脸颊飞上两片红晕,低着头说:“怎么了,你突然问他干嘛?”
“你看看你,慌什么?我问问不行啊?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从实招来!”刘小风有些不开心,咄咄逼人地说,只是她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张梦婷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用力拍了刘小风一下,笑着骂她:“滚,你今天怎么了,胡说八道的。”
行道树的枝叶将阳光切割得粉碎,细碎的光撒在沥青路面上,形成一个个发亮的斑点,方子武骑着一辆大金鹿牌的灰色自行车在树荫下穿梭,光斑从路面移动到他的身上,再被他一路甩下,仿佛那些光芒都是他抖落的。
他似幻影一样在刘小风和张梦婷的眼前匆匆掠过,在路口消失不见。
骑得慢一点会死啊,刘小风心里想。
“追逐光的骑士,这就是我的答案。”张梦婷突然说。
“啊?”刘小风心事重重,没有听懂,当她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去想问个究竟时,被张梦婷的神情呆住了。她第一次见张梦婷这样美丽,虽然她的底子本来就很好。那句话的意思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容不得刘小风反应,她只觉得心里空了,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
她不该问的,有些很明白的事实不该被扯掉最后的遮羞布。
刘小风忘了自己后来和赵梦婷说了什么,依稀记得是张梦婷一直在说,她不时回应几声。分别的时候,张梦婷一脸兴奋地说,小风明天见,你今天话好少哦,谢谢你啦!刘小风暗暗地骂张梦婷发什么神经,无缘无故地就和她说了一声谢谢。
她无精打采地回家,甩掉捂脚的运动鞋和沉重的书包,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头顶上的天花板泛黄开裂,残留着因漏水而形成的斑点,显得丑陋而枯燥,她时常幻想自己可以透视,穿过头顶一层层天花板,她正在仰望一片天空。刘小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蹦起来,跑到客厅,茶几上的水果盘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和10块钱,这代表爸爸妈妈又不在家了,让刘小风自己买点东西吃。刘小风很开心,抽出崭新的人民币,踹在兜里,她并不打算去买东西吃,而是把它存起来作为以后的零花钱。因为人们都说,不吃晚饭可以减肥,她和张梦婷逛街时花的钱都是这样攒下来的。
空气里顿时充满了自由,刘小风赤着脚在客厅里跳起了粗野的舞蹈,她站在可以照见全身的穿衣镜前,抓乱自己的头发,像最原始的土著居民一样毫无美感地扭腰送跨。她一直蛮想买一台收音机的,这样她发疯的时候可以放着小分贝的音乐,既不扰民,还很有感觉。她的衣服慢慢被汗水浸湿,头发结成一绺垂在额头,疲惫且燥热,重又扭进卧室,一头闷在枕头里。黑暗与窒息感扑面而来,大口呼吸着的,是沉闷混浊的氧气。
据说有些感官被封闭起来,其他感官会变得敏锐,刘小风仿佛又听到了学校操场上嘈杂的蝉鸣,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因为只有学校里的蝉鸣才能让她如此心烦,它们是那样聒噪,像是一串串躁动、无规律的音符,任何乐理都不能诠释。她的心也躁动起来,变成了一面大鼓,和蝉鸣应和着。
她和张梦婷经常去逛的地方,是一个专卖廉价品的小市场,商贩们坐着马扎,货物摆在他们面前铺开的旧报纸上。小市场最里面,有一家卖黄色书籍与光碟的摊位,老板是个颇为潇洒的中年男人,那些印着赤裸女人与性交场面的书籍就像他一样经过时光淬炼,别有一番味道,弯折泛黄的书角每每让途径此地的张梦婷和刘小风面红耳赤。在一个春天的周末,张梦婷与刘小风被寒冰冻结了一季的好奇也随万物萌发出来,她们再次经过那家摊位时,目光变得流连迟疑,就连老板打量她们的目光也不逃避了。等她们走出摊位很远,张梦婷俯在刘小风的耳边,一脸潮红地说,那老板年轻时应该蛮帅气。
刘小风忽地从床上起来,拉上窗帘,打开锁住的抽屉,从最底下拿出一本黄色书籍。这是刘小风在那个春天买的,和张梦婷分开后,她偷偷折返了回去,买了一本有关女同的色情小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张梦婷也不知道,这本书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封面上两个蛇一样柔软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刘小风用一只手捧书,打量着她们的每一寸肌肤,脸上火辣滚烫,另一只手自然地滑进宽松的运动长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在两腿之间摩擦着。
……
一切萌发在春天的事物都该在夏天变得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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