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梦,依旧是多年前住过的小学校。灰扑扑没有颜色,院落里弥漫古旧颓败气息。
没有人。
进一间屋,故去的父亲似乎是躺在床上。挂了帐幔的床。看不见他,亦没有声响,不曾对我说话。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我们彼此感应到对方存在,却无需一句语言,不用一个眼神。
屋里略显空荡,所用物件不多,床,椅,桌,简单古旧的式样。里外三间,中厅空的,再里间也是空的。壁角镶有本色木板。
我知道,这一间是父亲留出来,给我住。不说也知道。
记忆变得很古怪。当前发生的事,比如昨日做了哪些事,吃过什么饭,歪了头想半天才记起一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事,居住的房屋,家居摆设,一棵树,一顿早已灰飞烟灭的饭食,偏偏自底处,隔了岁月漫长幽暗的通道,浮上来,日渐清晰。
梦很多,隔不久,便可见到他。从不说话,有时会挥挥手。是在想念我,还是我在想念他?
谁都不是完美的人,他也不是。他跟母亲吵架,摔东西。喜欢喝酒,一个人也喝多。到后来日益严重。脑疾发作,不顾医生劝阻,我行我素。那时候,我已不能再了解他的心境,疾病困扰,还是自我放逐,已无处问。
年轻时蓬勃有力,相貌俊美,才华出众,小镇上可数的风云人物。拉二胡,无师自通。七八岁时他拉我们姐弟俩,邻家几个孩童,坐一排,挨个儿唱歌,他携琴伴奏,最后丧气灰心。说我们姐弟五音不全,丝毫没有继承他的聪颖才智,此后自由我们玩闹,不闻不问。
他对我们的期待,缺乏耐心与引领。
他写诗,写文章,文笔极好。那一年,他与母亲的婚姻几乎走到尽头。爷爷的木棍,母亲的眼泪,我们的哭泣,终使他颓然放弃一切梦想与争求。他将一迭厚厚的稿纸递给我,密密麻麻。似乎是切断他前生与后世的界线,需要他一直信任的女儿为他保存封闭的过往。
我从未认真读过那一本厚厚的稿纸。是暗暗恼恨他对家庭的失责。我不要读他为自己摆脱责任的所谓爱恨情愁。这仅有的一本他要深深埋藏的书稿,被我随意压在床铺底下。
此后,生活辗转,数次搬家,我竟不知何时失落了它。再找不到。
想读它的时候,想读他的时候,只余扼腕叹息。
谁又不是一路拼杀而来,成与败,对与错,纷纷扬扬,漫天雪舞。
竟有不尽的话,要说。层层涌起的记忆,他的,我的,我们的。欢乐的,苦涩的。重重叠叠。如高山之巅,云层涌动,山峦忽显忽隐。
最后见他的那个背影,满是对我的牵挂。他的爱,来的晚,来的沉。深秋的夜,雾气升腾。
我们在两个世界里,相互原谅。他永远停在52岁,不再老去。而我,和我的心,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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