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拜伦·多贝尔,是《时尚先生》杂志的总编辑之一。作为一个全职编辑,我有着与许多同行一样的烦恼:最头疼有记者拖稿。这不,又有人拖稿了,这记者还是另一个总编辑詹姆斯特地邀请过来给杂志写稿的,詹姆斯说看了一些他写的新闻稿件,认为他的文笔和思路都十分惊艳。最近又到了截稿日期,杂志社上上下下忙得晕头转向,我没来得及去看他以前的稿件,而新稿件他又迟迟不交,所以他的文笔和思路究竟如何我暂时无法得知。他第一次就拖稿的态度真的很让我十分反感,偏偏詹姆斯还把他交给我来指点,汤姆不是他看好的记者吗?
我拨打了汤姆·沃尔夫的电话:“杂志的配图已经排好版,马上就要下印,如果你实在没有行文思路或者来不及写稿,就把采访笔记交给我,我来整理成报道。”他连声应允,并承诺明天上午一定会亲自登门杂志社把采访笔记交给我。看他答应的态度如此真诚,我也算松了口气,詹姆斯看上的记者果然不会太不靠谱。
第二天九点多杂志社刚开门不久,汤姆·沃尔夫就把采访笔记交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他身材瘦高,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一双蓝色眼睛很有灵气,脸上又带着些孩子气,是让人难以讨厌的外形——甚至会不自觉生出一些好感。我大致翻看了一下稿件,足足有49页之多。待他走后,我在办公桌上坐下,仔细审阅起他的采访笔记来。
然而看着看着,我便火冒三丈:“这是什么采访笔记?这分明就是一个短篇小说吧?他是在写新闻还是在写小说?”
詹姆斯的办公桌就在我附近,听到我低声抱怨后他立马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我把汤姆·沃尔夫的采访笔记递给他:“你自己看,你邀请的这个记者写的什么采访笔记。”
詹姆斯接过采访笔记仔细看来,半晌,他说道:“我认为他的采访笔记没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好笑:“詹姆斯总编,我们的杂志叫什么?”
詹姆斯诧异地看着我:“拜伦你也是主编,连这个都忘记了吗?我们的杂志叫《时尚先生》。”
“原来你没忘,”我做恍然大悟状,“我还以为叫《小说绘》《小说世界》什么的呢。”
“拜伦,请不要开玩笑,”詹姆斯顿了顿,“这是一篇十分精妙的稿件,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我甚至认为汤姆的采访笔记可以直接刊登。”
我点点头:“我赞同,既然如此我还认为应该把配图换一下。”
“换一下?为什么?换成什么?”
“换成詹姆斯的个人照,版面一定要大。要不我现在给你拍一张,直接刊登。”
詹姆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一个律师,对新闻行业的了解确实不如你这样名校毕业的优等生多。但我看过的新闻报刊杂志不比你少,也加入过许多新闻爱好者的社团,我知道读者喜爱看什么样的新闻报道。我保证汤姆的稿件一经刊登,必然能引起轩然大波——读者必定爱极了这样的新闻报道。”
“对读者的了解我或许确实不如你多,同时我也赞同你说的读者喜爱这样的报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稿件完全违背了新闻的客观性原则呢?那许多细节,每一个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吗?不是,其中有一些完全就是用文学手法来描写的,这完全背离了新闻的初衷。”
“这篇稿件并没有背离新闻的客观性原则,我认为客观原则和文学手法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你真要刊登这篇报道?如果刊登出去我们杂志被千夫所指违背了新闻客观性原则,是在哗众取宠,最后在业界丢尽脸面怎么办?”
“你相信我,不会的,我甚至觉得这可以给我们杂志甚至整个新闻界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退一步来讲,你也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杂志的销量甚至整个传媒行业的业绩都有所下降,不创新一下怎么行?”
我思考了一会儿:“那行吧,我会跟汤姆沟通录用稿件,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采访笔记里第一句‘亲爱的拜伦’这一句话必须删除;第二,如果有所成效我不与你争功,但如果有什么恶劣影响,也请你承担。自然,真到了那种地步,我也会想办法补救。”
詹姆斯答应得十分爽快。
最终,汤姆这篇名为《糖果色橘片样流线型宝贝车》的稿件在杂志上刊登了,结果竟真如詹姆斯所料,这篇报道十分受读者欢迎,甚至一些新闻业内人士也对其不吝赞词。汤姆作为这篇稿件的作者,也因此名声大噪。但同时,也有很多业内人士看法与我相同,认为这是一种异端的新闻报道方式,采用文学手法来进行新闻写作,很容易越过新闻客观性的底线。
几年后,业界出现了一种“新新闻主义”的流派,以汤姆为代表,以文学手法进行新闻写作。汤姆的发展越来越好,写出了更多有着“新新闻主义”的稿件。而我,也渐渐发现新新闻主义并没有带来我所预想的那样严重的负面影响,反而真如詹姆斯所言给新闻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在我不那么反感他的新闻写作理念之后,我曾询问过他作为新新闻主义之父的一些写作心得。他总结了四点:第一,观察、收集、巧用“状态细节”;第二,在描写人物对话时,采用第三人视角;第三,将动作与场景联系起来;最后,从正面、侧面多个角度切入。当我听完这番话,我就后悔去问他了——我总有种他是在传授如何写小说的经验的错觉,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没有接受新新闻主义。
然而八十年代初的一件事结束了我在看好与不看好新新闻主义之间摇摆的状态。1980年底,一位名为珍妮特·库克的记者发表了一篇名为《吉米的世界》的报道,并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新闻奖,但随后被发现该报道的主人公吉米其实是珍妮特杜撰出来的,所以她的普利策新闻奖被收回,同时她也被迫从任职的《华盛顿邮报》辞职。果然,新新闻主义并不靠谱,以前没有出现大的负面影响只是时间不够而已。
又过了几年,我从杂志社退休,但依旧密切关注着新闻行业,偶尔还是会接一些编辑的活计,与汤姆也依旧有接触。不知为何,我明明不赞同他的写作理念,却对这个一把年纪还是一脸稚气的记者讨厌不起来,虽然一边说着这不符合新闻的客观性原则,一边却又忍不住为他的稿件拍手叫好。
1995年,我最终确定了对新新闻主义的看法。那一年俄勒冈大学新闻学院在全国范围内第一次开设了“创造性非虚构写作”的研究生课程,标志着新新闻主义作为一种20世纪的重要新闻学派被学术界正式接纳。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耳畔突然想起了詹姆斯和汤姆都说过的那句话:“我认为客观原则和文学手法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是的,直到新闻学术界接受了以汤姆这个新新闻主义之父为代表所提倡的新新闻主义,我才意识到理论是死的,实践是活的,尽管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种类型的稿件也可以很出色,但我太局限于新闻学术界的观点,总认为这种主义太过激进,甚至已经违背了新闻的基本原则。然而事实上有的时候实践是走在理论前面的,一些看似截然相反的事物也可以共生。
注释:
汤姆·沃尔夫: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美国演员,编剧,被誉为“新新闻主义之父”,代表作有《着色的世界》《真材实料》《从包豪斯到我们的豪斯》《虚荣的篝火》等。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哥伦比亚新闻奖、国家人文勋章、芝加哥论坛报文学终身成就奖、美国全国图书基金会美国文学杰出贡献奖。2018年5月15日,于曼哈顿逝世,享年87岁。
新新闻主义:又译“新吉纳主义”,是一种新闻报道形式。新新闻主义报道最显著的特点是将文学写作的手法应用于新闻报道,重视对话、场景和心理描写,不遗余力的刻画细节。新新闻主义被认为是20世纪实务新闻学最激进的一种报道理论。
《时尚先生》(Esquire):是美国著名的时尚杂志,1933年创刊,目前全世界共有十多个不同版本。
本文大体事件与史实一致,细节采取了文学手法进行处理。新新闻主义诞生事件参考《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汤姆以及拜伦皆为真实存在的人物,詹姆斯为杜撰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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