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1年7期《时代邮刊》
我曾经把多种职业当成理想,语文教师、职业作家、食堂售票员、园林工人、出家人或居士……唯独一种理想,我从未说出,看来此生已无实现之可能,那就是当一个工匠。
木匠、银匠、钟表匠……小时候家里要添一两样家具,就请了四姨夫和大姨家的三表哥来,他们是一对师徒,是木匠。后来盖屋,姐姐出嫁要打家具,也请他们来,带来许多平时不见的器具,跟天井里堆满的木料混放一起。屋帽子钉起来了,陪嫁的五斗橱油漆一新了,满地的刨花碎屑……但那时并不觉得这手艺的了不起,孩子看大人的世界总是无趣。
我工作过的那个企业发展了一个分公司,做木制品,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事了,偌大的车间,钻木,打孔,再不是木匠一手拿凿,一手拿锤在那里敲打,而是在仪表上设定好了一组数据,木板放在机床上,那数控刀具分毫不差地切出圆、刨出花。每次去看,都是满车间的木屑粉尘,工人们带着口罩或面具,看上去每个人都覆盖了一层土灰,只让人觉得生存的艰辛,而不是惊叹科技的进步。
记忆中,老房子里有两样老家具,祖母的屋里一个抽斗,母亲的堂屋里也有一个抽斗——母亲曾说起小时候,小康之家,有女长辈疼她,说你听我话,你出嫁时我就把那一对雕花柜子送你。那时的穷人是没有这个的,而家境好的人家,虽是老家具,但木料质密,做工精细,一套家具能传好几辈人,只要重新油漆一遍。记忆里的两个抽斗,都是左右并排三个屉,下面一个封闭的大洞,只有把其中的一个屉取出,才能在上面形成一个洞口从洞中取物。洞里简直就是万宝囊,只要不欲小孩子祸害的,都藏在里面,母亲的戒指盒子,盛过香脂的一对红花绿叶白瓷盒,这些是小东西,还有年节前不欲我们消耗干净的吃食之物也放进去。那抽斗覆盖了岁月的痕迹,但仍看出雕工与漆工都极精细,抽屉上的花纹,洞壳外的图画,一片黄豆大的花瓣都是圆润的,凸出来,凹进去,花是花,叶是叶,有红有绿,色彩的衔接一丝不苟。尤其整件家具不用一个钉,从头到尾卯和榫,好多小梯形的槽口等距离紧密相扣。那得需要工匠付出多少耐心和巧妙……
——我说的就是这样的工匠,会一样技艺,一生沉湎其中,不断精进,只要能养家糊口,尽管一生沉湎其中。不管大门外的事,只要手里有一块木料,有一柄刻刀,那光阴细长,变出纤细的花纹,变出精美的抽斗,变成一桌一椅……多么安稳踏实的日月。
据说耶稣的父亲是木匠,所以在西方的宗教,木匠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在以前犹太人的家庭中,无论多么聪慧的孩子,多么富豪的家境,读书之外都要学一样糊口的手艺。哲学家斯宾诺莎,后来被教会和家庭驱逐,在一栋凄凉的阁楼上做思想家时,赖以生存的就是小时候培养的磨制镜片的手艺。一边做哲学研究,一边每天出去打工挣一点钱养活自己。犹太人家庭教育的精明,从这点也看出来。
《百年孤独》中,一生征战南北,打了无数场内战外战,最后一个国家政府不得不跟他签署停战协议的奥雷良诺上校(上校是自称,类似义军元帅或首领),停战后回到老家马贡多,谢绝每天好奇探问如探问一件贵重古董的人们,他只坐在家里雕刻金质的小鱼,一枚又一枚小金鱼,雕刻完了送走,后来才晓得购买者冲的不过他巨大的名声。于是再不外售,每制作完成,再融入坩埚重新融化,反反复复,消磨时光——他从小就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就在那间屋里制作小金鱼。
有一次,我去小城新建的茶博城,北边是少有人的空地,乱堆着大片不知哪家淘来的石器木器。其中几件石器,看上去花纹的线条曼妙轻倩,不像出自粗陋的匠人之手。我不由手指沿着那花纹移动,感受当年工匠的心意。一起去的老黄说,那是墓室里起出的,富家的墓室放在棺材一头的物件。那石匠是早死了,那富人也早死了,岁月汩汩而去,这刻工还在,唯有它抵抗了墓室里漫长的时间和岁月无尽的清凉。
在一个越来越推崇速度的年代,能做一个工匠的人是有福的。如果有一个人,他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而可以沉浸其中,就像那个一直被讲作笑话的明朝皇帝朱由校,当他一件一件打磨那些木质器具的时候,内心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和幸福感。错只错在造化将他放错了位置,做了一个皇帝。
一个专心的工匠,无论是银匠,铁匠,还是钟表匠,在打磨或组装一件器具时的感受,想来自有一种内心的专注安详,就如一个化学家在实验室里反复摆弄那几个烧瓶,就如一个花匠看着满园的草木渐渐葳蕤芳菲。一点一滴的注入,一点一滴的成型,重复的创造,不断的新生。孩子玩不厌的沙盘游戏,一个新的城堡不断出现,恰如太阳和月亮不断地升起下落——如果造物是有灵的,他又如何不像一个耐心的工匠呢?
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嵇康,出身士族却不肯出仕而甘心锻铁,在家门口当一个铁匠,为的表达不合作的态度,但谁能说他打铁的过程就没有另一种享受。无论佛教,道教,基督教,清修的法门总不离修身,修身即是修心。而工匠和手艺人,在自己喜欢的工作中流连,已有了修身和修心的两重功效。
所以世间职业,唯工匠、唯手艺人可抵消这个时代速度至上的逻辑,能缓慢的、安心地抵抗着浮华与虚空的侵蚀,安守于方寸天地,这才是真正的有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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