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屿一带,水尽天南,周极数百里,大水向南溃决,四口分流,此去北上交接卜海,卜海传说为归墟所在地,在于何处,无人知晓。千百年前,归墟神魔混战,陨落各路散仙魔怪,其残魂余魄存有生前执念,竟化作灵念山,无论何方神圣,但凡见到便陷身不忘川,若不正视身前种种,必会沉寂于归墟,故说归墟不归山,忏悔路不忘川。传闻闯过不忘川,将心之所愿刻于灵念山上,无所不成,趋之若鹜者甚多,无一例外,连灵念山的影子都摸不着半分。
“外公”
佝腰老者担着渔网,竟不觉惊了一番,小猴儿已抱腿攀上了背。细柳摇青,蔷薇绕墙自落,门扉半启,踏出一妙龄妇人。
“阿爹,大哥”
话音落,绿苏被舅舅举起兜了几个圈子,那咯咯笑牵动了牙龈的痒肉,戚晓天托她在右肩上,入了门院。妇人揽上门,帮阿爹支起架子,晾上渔网。桌上沏了热茶,戚晓天灌了一大口,转去偏房清洗身子,后脚戚烨也跟了进去。江月自照,泠风潜来料峭,火烛怯风,戚宁净了手,捧起织屏遮住,起身从堂前端来饭食,将杯盏一一满上,绿苏想偷嘴尝尝,被戚宁敲了手背。
“今日获猎不佳,仅得十几尾锦鲤”
绿苏抬头,“舅舅,明日会有好收成的”
“托苏苏的吉言”戚晓天伸手揽住绿苏,喂了她一块鱼腩。
“小妹,你当真不愿改嫁?”
“夫君临去时托付婆母,夫家有恩于我,不忍离弃”
戚晓天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几时回去”
“明日辰时”
绿苏揭开帘子,赤脚跑到戚宁身边,揪住她的裙角,“阿娘,咱们要走了吗”
“让苏苏多住些时日吧”
“你愿待在这吗”
“愿意”
戚宁蹲下,扳过绿苏的身子,“那要听话,不能单独去水边玩,小心水鬼将你抓去”
绿苏郑重起来,大叫一声“好”。
江潭落月自知西斜形销,尘归土,频扑秋千索,朦胧中绿苏听闻鼓声,飘举升降,翱翔于激水之上,醒来什么声响都没了。绿苏转头,见阿娘还未睡,钻进她怀里。
“阿娘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
“可能是做梦吧”
光打过窗子,夜间积淀的浊气都挥发尽了,绿苏翻个身儿扑到地上,身上缠着被子,没摔疼。她糯糯地呼了声阿娘,许是久不得回应,才起身揉揉眼睛,拧着眉头呆愣半晌儿,踉踉跄跄站起来,将被子挪到床上。如今她四岁半了,个头不高,戚宁早就教会了她穿衣梳髻。
她正踮着脚踩在圆凳上,铜镜映照的小脸红扑扑的,先将头发细细平梳,分为两侧,用红丝线扎结起来,圆乎乎的手指上下翻转,挽成两髻,她仔细打理过,偏头眨巴下眼睛,似是很满意,双手合十拍掌,接着跳下圆凳出门去了。
她跑起路来颤颤歪歪的,发髻经不起考量,有些松散。刚出去几十米远,戚晓天和戚烨担着渔网回来,正瞧见了她,她站住脚,惊呼一声被舅舅一把捞起。
“想干嘛去”
绿苏嘻嘻笑着,搂住舅舅的脖子,去贴他的脸,试图平息他佯装的怒气,仰头问,“为什么回来那么早”
“江豚拜风,风雨即至”
“什么是江豚拜风”
“江豚是河神,长久而来守着卜江,风暴来袭,江豚会逆风拜水,警示不要出江捕鱼,护我们周全”
“以后休要乱跑”
“知道了外公”
绿苏被领着吃过饭,送去邻家了。邻家小儿刚中秀才,外公请求他教习诗书,好识大体,沿江一带的渔民,甚少读劳什子的书本。
咚咚、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咚......
绿苏刚落笔,远江便传来鼓声,鸟兽依傍林木,浮来暗云,驭风于溪谷,飘忽沉降,直冲门户而来,鼓声绝,雨成落。
风大,秀才一家忙着关门挡窗,没察觉绿苏的异样,她像是惊了魂似的,墨迹染了衣裳。天色渐晚,戚晓天来接绿苏,捎给秀才家两尾新鲜的鱼,绿苏裹在蓑衣里,问戚晓天,“谁家请戏班子了吗”。
“这里哪有人会请戏班子,等过几天带你去市集看杂耍”
“舅舅真好”
绿苏睡熟了。一个小光点从门缝钻进来,迅速在屋子里周游一番奔向床榻,似是确认了什么,顿时门扉大开,泻进了光流。那只红光点最后哆嗦着进来,门关上了,它试探着游向床榻,突然颤抖起来,满壁光亮,它钻进绿苏的眉心,亮都隐去了。
忘忧镇建在北野的荒地上,被重重瘴气笼着,毒虫遍布,落脚处尽生沼泽,遮得卜江入海处不甚模糊。本是寻山热衍生出的小镇,被奇人移花接木,捯饬地像模像样。忘忧镇在卜海沿岸漂泊,寻常人是找不见的,住在卜屿的人却瞧地一清二楚,因而发展了一批又一批引路人,卜屿至今没被侵占吞并,想来是这个缘由。引路人与日俱增,还专设了帮会,戚家人不愿跟他们打交道,很少人再去干打渔的本行,于戚家也是件好事。
“勿生事端”
进镇倒是容易,默念门规便可,忘忧镇内有乾坤,留人多不挤,存人少不空,上接下,左接右,前接后,远接近,初来乍到自是免不了迷途。镇东边辟有古迹岛,有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仿佛走一炷香就能到它跟前,而它永远跟你隔一炷香的距离。除却寻山的动机,忘忧镇汇聚了不少奇人异士,仙妖精怪,慕名而来求仙问术的不在少数,互通有无。
“舅舅,有好多人哦,我们快过去看看”
那里是陈栏,五行方位嵌有扶桑神木,每月列一件奇珍异宝,不一例外都设有禁制、结界或诅咒,谁能解开,宝物归谁,陈栏阁总能搜寻来各式招数,将众人好一番折腾。今儿是初一,一尊小瓮儿被两个童子抬上去,声称是太宰褚的瓮中宝,时隔五年,太宰褚又一次献宝。上次是定海神树万年结一次的定海珠,被一个水鬼轻易得了去,一众人被禁制反噬,哪会想到满月夜自动解除禁制,被水鬼吞吃入腹,好生不甘。戚晓天稍一疏忽,绿苏便一头扎进人堆没影了,若被术若法伤到,他要怎么交代。
“哇!好哎好哎,下一个下一个”
人堆儿里传出绿苏的惊呼声,彼方雷击竟伤不了小瓮儿分毫,被弹出神木结界,赤练火攻、音波震又一一败落。头顶闷哼一声,绿苏抬眼,阴影朝她重重砸过来,她当机立断退后三步,泥地被这力道惊了尘,待她看得清了,刚才的位置正蜷缩着一尾狐。
“是千口洞狐,最擅千里外隔空取物,莫非这厮想偷得宝物,再研究解法”
“也不看看太宰褚是何许人,怎会让宵小钻了空子,也不怕伤了根基”
“太宰褚上回不言一词,考的无非是机运,这回影射‘忘忧’二字,究竟是个幌子,还是说摒弃心中所愿,而来此镇的人都是要登灵念山的,此题怕是无解吧”
此话不知从哪个方位传出,一干人等面露不忿,纷纷痛斥太宰褚,就要冲进陈栏阁讨个说法,突然全部呆呆地杵在那,双目圆瞪,不言不语,凭空旋出一道风,将他们卷起丢到镇外了。
“当门规是摆设吗,可笑不自量”,说者是安南壬玄机,也是刚刚言语教唆之人,他刚想踏进结界,却被弹回来,他稳住脚步心下暗惊,‘没道理呀’,绿苏从展台后面探出头来,紧抓台柱的手松开,刚刚那股旋风差点也把她卷进去,壬玄机这下知道了缘由,这结界每次只准一人进去,除非毁了扶桑神木。
“小女娃,快出来”
绿苏充耳不闻,顺柱子爬上展台,来到小瓮儿跟前,小瓮儿跟绿苏一般高,通体碧绿,泛着莹莹的光,绿苏绕它转几圈,用脚踢了踢,没动静,又将耳朵贴瓮壁上听,不知是什么咚咚响,绿苏意外地喜欢听。戚晓天吓得一颤一颤的,不等他反应,绿苏便攀上小瓮儿,揭开坛封,从里面取出了一块赤色石头,台下人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赤子心,竟是赤子心”
“无知童女怎能解开”
壬玄机恍然,忘忧镇上亦下,前亦后,左亦右,远亦近,有便是无,这老道竟如此狡猾。
“陈栏阁愚弄我们”
两位童子走上前解道,“用多强的术法就有多强的禁制,反之便没有”
绿苏捧着赤子心,晕倒在展台上,眉心那抹红被赤子心逼出来,在无忧镇上空逃窜。
“河伯的鼓灵,没有定海珠,有它也无惧卜海的风浪倾覆”
一个虚影晃过,连同鼓灵消失在无忧镇,究竟是谁,在无忧镇来去自如。众人又纷纷把主意打到赤子心上,戚晓天抱起绿苏,将赤子心抛给两名童子,朝镇口走去。陈栏阁内一老道急得跳脚,“无知小儿,连赤子心都不要”
野草遮路,朔月夜透不出一丝光亮,眼睛尚能借磷火分辨出道路,风起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间,江滩湿草辟出条道来,银发摇落,那人素白手心放出一缕红光。
“河伯的...鼓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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