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岸边的林家湾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人生航程的起点,沿河自然也就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条河了。我人生中的许多经历和际遇都与她息息相关,打上她深深地印记。
一
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水和水牛的。那时,生产队里共有大大小小十头水牛,我和一帮玩童就经常跟随着大人们去河边锄地薅草。我们的任务就是把青草收集起来,再由大人抱去喂牛。长大一些,开始为队里放牛,这条河和对岸的老龙岗便成了小伙伴们玩耍的天堂。那个年代,物质极其短缺,精神文化生活更是匮乏,我们所能追逐的只有在青岗绿水之间聆听蛙鸣蝉噪、捕捉鱼虾鳅鳝、追逐蜻蜓蝴蝶的乐趣,还有就是跳格子、砍老瓦、打毛球、斗鸡等等花样各异的游戏,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编织着五彩斑斓的童年梦想,而牛们在冈峦上自由地吃草,或躺在河边享受着鸟儿捉食身上虱子的惬意。
夏天,看着伙伴们在河中尽情地逐水嬉戏,时而鱼翔浅底,时而蛟龙出水,你追我赶地打水仗,常常流连忘返,哪里还顾得上大人的训斥和告诫。最深刻的记忆,是有一次小伙伴们一起去游泳,我不谙水性,便站在岸边观看,不料被一个淘气而又不知深浅的家伙从背后推了下去。我当时在河里扑腾了好一阵子,喝了不少水,好在他们发现情况不妙,及时把我拉上了岸。这件事过后,父亲非但没有训斥我,反而说:“怕水就学游泳,会了就不难了。”在父亲的敦促下,我跟着大哥学会了游泳,顺利地加入了戏水的行列。不会就学,父亲的话让我终身难忘。
其实真正的恐惧并不在危险的时刻,而是事后的回味。静静地想来,人的生命原本如此脆弱,去与留往往只在一瞬之间。更让人难以参悟的是,有时已经处在危险的边缘,自己却还浑然不知。
老子说“上善若水”,天下至柔莫过于水,但当它吞噬生命的时候,却变成了洪水野兽,它的柔性已经荡然无存。我曾在《一条河》中写下这样的诗句:“洪水激浊/裹挟着最后的事物/田野的禾苗与杂草/池塘的菱藕与鱼虾/场院的麦垛与柴跺/村头的树木与畜禽/甚至低矮的茅屋轰然倒下/而我可能随众溃逃//任肉体去流浪/灵魂却不忍沦陷/暗流和漩涡/预示着无限可能或不可能/我无法抗拒坚强”
这就是我对一九九一年洪水的记忆和思考。刚柔相与,善恶易变,乃在须臾之间。这种变幻与无常,岂能不令人骇然醒惕!
二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生命的摇篮。爱之愈深,知之愈切,但那时候,我所能了解的范围仅限于上游八里的车王集和下游八里的庄墓桥,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三岔河的水为什么一半清一半浑,车王集的老槐树已经老到中空容人进出却仍然年年花开花落,庄墓桥的麻油和圆子为什么那么好吃,凤凰桥和三岔河桥的石板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车轱辘印,朱巷的仔猪源源不断地被火车运到哪里去了……我的限知更激发了我的求知欲望,但追问往往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读书不多的父亲总是说:“长大多读书,你就明白了。”
再后来,我先后到车王农中和庄墓中学读初中,求知的触角在延伸,我知道了我的家乡原属凤阳府寿州,是楚国的故地,我家的村庄处在庐州府通往寿州府的官道边,曾经车水马龙,那庄墓就是楚庄王的陵墓(后经考证是楚考烈王母亲庄姪之墓),瓦埠湖的银鱼和毛刀鱼曾被进贡给皇上品尝……但这些仍然不能满足我了解一条河的欲望。中考过后,我拒绝报考坐落于庄墓境内的长丰师范学校,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离家太近。进城读书后,我进图书馆,泡阅览室,但仍然寻不到有关这条河的记载,直到毕业回到家乡的顺天寺任中学教师,接触当地耆老旧知,仍然没弄清她的来龙去脉。
进入新闻单位以后,我开始大量阅读方志和宗谱,有幸读到了明嘉靖和清光绪《寿州志》才明白:沿河,即《水经注》所称阎涧水,“出合肥县东北土山。历定远县西,至方家集入寿州境,经下塘集、车王集、陈杨集,过庄墓桥,水始盛,通舟楫。”尤其是在经过无数次踏勘以后,我才直观地了解到,沿河发源于江淮分水岭的龙干北侧,一路潺湲交汇,至我家乡合流,其东南一支来自白家河、方家集而浑浊,西北一支来自陶杨集、吴山庙而清澈,最终汇成庄墓河,流注瓦埠湖,入淮河。围绕着两河交汇点,我的祖辈们世代辛勤劳作,繁衍生息,并且把这个地方亲切地称作“三岔河”。
一条仅仅跨境四五十公里、流域三四百平方的内生河,若不得兼收并蓄,何能终年不干涸,滋润着两岸的芸芸众生?
三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就有文化,就有历史。一条河自有一条河的历史文化。沿河两岸的人们,世世代代耕读传家,生生不息,同样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寿州志》评价东南长丰乡“文风素著”,“民风刚毅”。我曾经纠结于这两种完全悖反的定语,后来才渐渐地明白,其实是出于两种完全悖反的语境——和平时期,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渔樵耕读;遇到逆境,则紧紧团结,群起奋争,不甘凌辱,勇于担当。就像沿河的水,柔弱而坚强。
不用说移民史前的三国曹魏造甲店和九井七古堆的传说,不用说合肥原乡汉朝成德县遗址和东亭侯刘烨的故事,不用说南北朝著名城寨芰蒲城和甓城的残垣,更不用说有关唐吴王杨行密的史乘和遗踪,即使在元末战乱十室九空以后,明初迁到这里的哪一个家族没有自己的苦难与荣耀?李天馥为清康乾时期的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康熙评价他“老沉清慎,可以培国本,固国脉,侍朕三十八年,无丝毫纤介”,谥“文定”,被誉为“一代文宗”、“合肥第二包公”,其为母亲庐墓的“孝子墩”名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聂士诚奋起抗击八国联军,“撸肠而战”于天津八里台,被誉为“北洋军最后的脊梁”……仅近现代,这里就走出了辛亥革命的先驱范鸿仙、吴忠信、倪映典,走出了协助陈独秀创办岳王会的杨端甫,走出了响应武昌起义的“淮上军”将士,走出了被誉为“护法先锋”的铁血军司令龚振州,他的女儿龚澎、龚普生成为新中国出色的女外交家……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沿河儿女更是当仁不让,在早期中共党员中,胡宏让、陶樑、胡允恭、王影怀、崔筱斋、曹云露、曹广化、郑鼎等一批先觉者,都为中共党组织的发展壮大立下了卓著功勋。
一九二七年十月,由中国共产党人李云鹤和国民党左派人士许习庸等联手发起了吴山庙起义,打响了江淮大地响应北伐的第一枪;同年,崔筱斋从毛泽东主办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归来,在这里创建了合肥地区第一个中共党组织——合肥北乡支部,随后发动了“双河集农民暴动”,相应红军“反围剿”斗争,成为合肥地区中共组织史的开端;抗日战争时期,淮西独立团在这里成立誓师,寿县第一个红色政权在这里诞生,庄墓孟氏留下了“一门三将军九教授”的美名……
一段段英雄的故事,一串串闪光的名字,为一条河流一方热土增添了厚度、温度和光彩,激励着人们继承光荣传统,光耀家乡人文。
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一个人的生命之根永远在故园。多年来,我去过许多名山大川,但最令我魂牵梦绕的,还是故乡那条弯弯的沿河——河不大,却养育了千千万万优秀的沿河儿女;水不深,却哺育出无数的参天栋梁。
河究竟是什么?沿河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在追问,也一直在追求。实际上,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条河呢?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有孤寂,有奋进,有苦闷,也有欢乐。随着时光的流逝,也终将一去不返,并且毫不吝惜地带走我们的一切。只有爱,只有精神,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在汹涌澎湃中闪现,长流天地间。
每当走进沿河两岸的土地,我就仿佛找到了生命之根、动力之源,我的眼睛就会湿润,思绪便随着潺潺河水,流向远方,飘向天际。
故乡是一种奇妙的情结。我常想,人们为什么会有“近乡情更怯”的心境,为什么会有“月是故乡明”的情怀?我为什么会有“淮南秋夜雨,隔岸闻雁来”的慨叹?
在我们最初睁开好奇的双眼,去认识和感悟这个世界时,是母亲给了我们滋养和欢乐,是故乡给了我们希望和信念。她开启了我们人生旅程的起点,确立了我们生命价值的航线;她把我们的稚嫩紧紧裹进自己温暖的怀抱,把我们的根永久镌刻在故土的泥土中;她把厚重的文化情怀根植在我们的基因里,让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抹去烙在灵魂深处的故土印记。
甘为小草荣寸土,恨不大木拄长天。我一直致力于为她的发展和繁荣奔与走,鼓与呼,宣传她的业绩,记录她的变化,搜集她的历史,整理她的传说,也见证着她的休戚与兴盛。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宿命。
如今,我已漂泊半世,蹉跎人生,开始寻觅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港湾,我会不由自主地思念滋养我的亲人,眷恋给予我力量的故园。我常说,作品要有原产地,作家不能没有故乡,沿河自然也就成为我情感的依托、信念的支撑、力量的源泉,地域文化也是我情之所系、口之所言、笔之所书的重要支点。
五
近些年,这里正盛传着两个热词:寻根和旅游。我庆幸自己能够投身其中。
我开始探索我生命和家族文化的本源,主修《寿东南林氏宗谱》时,在《辑订寿东南林氏宗谱序》中写到:“吾林氏自殷太师比干,迄晋安郡望禄公,虽曰世远,然皆公之后裔也。传至十六世披公,乃吾家分派祖也。考之人物志,历世入翰苑登仕版者,惟莆田为盛。再传二十六世,至明朝末年,有讳孟勋者,业耕读,善料事,舛遭倭乱,奈何与同族数人迁至凤阳府,分居临淮、怀远、定远等地,公乃入籍寿州,徙居庄墓桥东南小沿河畔,即今林家大湾……”我把族规家风加以梳理,去粗存精,提炼出具有时代气息的文词和内容,号召族人遵循和弘扬,后被多个文集收录,同时也帮助多个家族完成了族史编纂和祠堂修缮工作,旨在弘扬优秀传统,不让地域文化丢失,不使优秀家风走歪。我怀着极大的热情投身地名普查工作,不遗余力的指导和帮助普查员深入挖掘地名历史沿革和文化内涵,参与编撰《长丰地名溯源》,力求历史、文化和经济、社会发展的融合。
长丰县实现跨越式发展,成为全国综合实力和投资活力“双百强”,沿河源头的龙干南侧是工业和三产经济蓬勃发展的合肥大北城,而沿河两岸仍然保持着静美的姿态,与旅游文化发展相伴相生,共荣共进,与沿河相关的一批优秀品牌旅游产品和文化活动应运而生,草莓节、桃花节、樱花节、龙虾节、稻米文化节等节庆活动每年相继举办,非物质文化遗产园、北乡支部纪念馆、农耕文化园、楚文化一条街、保庄圩景观带等旅游设施相继建成,还有星罗棋布的农业采摘园、观光园、农家乐,吸引着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为着旅游而来到这里。他们面对这无尽的绿色、多彩的河流、丰富的美食和美丽的传说故事,流连忘返。文化的支撑和支持时不我待,寻找通往美好生活的文学路径,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我和我的文友们理当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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