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的风衣有点大,三颗木质的圆纽扣不紧,西风要是大了便可窜进去,胸膛就这么一翕一合,像条生气的河豚。
“肖掌柜,圈指一个,老规矩。”中年人戴上了金边花镜,思忖半刻,背着身打了个四的手势。“行,月末来取,不要连号的也。”阿北出了友来典当,瞅了眼那匍在门槛边的狼青,想去踢上一脚,却又缩回了腿,他紧了紧衣领,朝那做工粗糙的石狮啐了一口便快步去了。
“乌城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老一辈说当年后裔射的九个太阳有一个就掉在这儿了,所以城的西边有个乌落坡,据说那儿的麻雀飞的比一般鸟要高。”阿北闷了口酒,瞄了眼她的嘴唇,“麻雀就是麻雀,飞的高还不是得啄地上的杂粮碎屑。”眼前的这个女人边说边望向了舞池中央那个带着百达翡丽的秃头男。“也不一定,有的麻雀可能喝二锅头”,“毛病。”
高跟鞋上的亮片反射着霓虹的光彩,阿北摇了摇头,饮尽对面剩下的半杯鸡尾酒,现在他可以独享这一角方桌和满屋的喧闹了。
乌城确实有意思,他有一百七十二层高的大厦,也有古色古香的明清小筑,换言之,如果你有需要,这里的女人可以在投影仪前为你套上黑色制服,亦可在居酒屋里为你换上旗袍汉装。然而这些好像与阿北无关,也许他与异性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十一岁那年为邻居家的一只母猫接生了。至于问他平日都干啥,阿北总眯着眼道一句“君子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莫名其妙的糊弄过去了。只有一次他喝了两斤白酒后和我说“老子是江洋大盗,高阁取月,海里捞星,茅坑里面掏大粪,那样我干不来?”说完还他妈把我刚买的手机给抢了过去,笑哈哈和我嚷“兄弟你看,厉害吧,四斤大米转给你要不要了。”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个贼,我是不知道的,我觉得他太笨了,每次坐错站迟到一个小时喝酒的人能当好一个贼吗?
当然阿北这小子还是有几分大盗脾气的,记得有次去街摊买水果,那摊主必是使了坏心的,六个半拳大的苹果,硬生生被他算成两斤,阿北一个秤砣就甩在摊主电子秤上,吓得对面倒送两个。我问阿北你小子真是随身带个十斤重的秤砣吗。他燃起一根万宝路,“老爷子说我生下来只有三斤二两,骨贱身轻,不带个重物压命活不久。”我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从小拖着这铁疙瘩喽。”我正等着他又弄舌一番,阿北只笑笑,“靠,烟点着手了……”
“乌落坡,麻雀,你小子从哪儿听的,我要是没记错乌城以前是吴国的州府,年头久了不知咋误演成了乌,后裔呢,就算有也是该把你这只傻鸟射下来。”
阿北讪笑一番,“我以为酒吧里文青路线会比较吃香呢。”天黑了,塘口街的乌鸦聒噪,也许是和老一辈人一样看不惯唬眼的灯光。喘息、呼喊、鸦鸣、狗叫揉碎在夜半的雨中。阿北一步一步踩着人行道的砖石走着,有时一步两块,或是两步一块,像个吸了大麻的小丑,步履可笑。时不时疾驰过几辆车,泥水飞溅,他总是下意识掸掸衣服,刻意和我摆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我知道,他根本不在乎。
酒后我做了个梦,阿北走在乌城的商业街,身上挂满了秤砣,路上的行人顶着一半微笑一半愤怒的脸,蜂拥至其左右,好似在抢他的秤砣,阿北慌张的拿起一个个秤砣像咽蛋糕一样塞进了嘴里,渐渐的他腰腹鼓起,成了一个人肉秤砣,就那么呆呆杵在十字路口中央,人潮退散,他成了尊诡异的现代雕塑。
梦醒,再难入睡,我打开积灰的电视,午夜新闻,乌城市区的一所高层住宅起火,夫妻皆被浓烟重呛至死,原本理应安睡客厅的婴儿却意外出现在高楼之顶,躲过一劫。
说实话,对这对陌生夫妻的死,我并无悲悯,无止境的新闻早已剥夺了我的无谓慈悲。我所好奇的只是那婴儿何以出现在阳台上。
日出,我拨了阿北的电话,未接,转念又是嘲了自己一番,“这小子哪会起这么早。”我走到昨夜新闻中的那栋高楼,倒也未见预想中的狼藉。我靠着门前的绿槐,与那斜带着帽子的保安笑了笑,蓦地只觉什么东西碍着了脚,低头,一个乌黑的秤砣深深砸在了泥里,一道雷好似霎时劈中了我的脖颈,抬头,破了的窗,半开的幕墙,蓝天,我看了眼表,十点二十四,再次拨下他的电话,未接。
此后,阿北再未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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