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又是一年春日,在这个四季都能赏花的江南,刚凋落了红梅,便簇满了锦花,像极了女儿家身上的织锦衣裳。
少年打马春游,常折几枝春色回去,赠与佳人。渐渐的,柳烟中多了些卖花的小贩,晨光熹微时背着满是花枝的竹筐来,又在少年人的笑声里默默离去。
人面桃花相映红。若是想表达心中爱慕,没有那种花,能比得过春日里带着朝露的新桃。
木家的老夫人柳氏,年已花甲,平日里最爱,便是碧桃。对木老夫人来说,碧桃所承载的,是一段年少时的回忆。
木家子孙孝顺,每年春日都会给这位老祖宗奉上新开的碧桃。可今年不知是怎么了,腿脚已不太灵便的木老夫人执意早亲自去买上一枝。她说,有人在等她。
桥头柳下,老者的发已全白,粗布旧衫,守着一只盛满碧桃的竹篓,不时有人来问价,但老者只是摇头。
日头渐渐向西行去,游人已少,许久后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失望,似是落寞。背起竹篓,老者回眸看了一眼,却突然轻笑起来。
“老先生,不知这花可还卖?”木老夫人颤巍巍地走进老者。
老者放下竹篓,说道:“选一枝吧。”
木老夫人挑了一枝,正要付钱,却被老者拒绝。
“老先生,老身与你,是否曾相识?”木老夫人轻捻着手中的桃枝,小心翼翼的的语气钟满是希冀。
结果是失望。老者深深地看了木老夫人一眼,摇头。
第二日,木府挂起白幡,木老夫人仙逝。
到了木老夫人头七那一日,那个卖花的老者来到木老夫人灵前,放下一枝碧桃与一纸素笺。木家子孙好奇,偷偷将纸笺打开看,沾了桃香的印花素笺上,只写了三个字――江南好。
壹·江南多烟雨
北境寒风飒飒,大雪纷飞,鲜血还未来得及流下,便已冻结。皑皑白雪掩埋了无数尸骨,也将一腔热血冰封。
烟花三月,一骑绝尘,千里奔赴而去,似已将过往斩断,从此再无皇甫军旗!
常年待在边境苦寒之地的江戟,在感受到了江南繁花的一瞬间,便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地方。一身风尘在江南烟雨中洗去,粗布麻衣,三尺青锋,从此便是醉于江南烟雨中的一普通剑客,再无其他。
不是没见过繁花之地,若真是要论起繁花,又有何处能敌得过帝都?只是那地方实在太冷了……
江戟抱着用黑布裹起来的长剑,行走在江南繁花的长街上,难掩的冷漠,使他有些格格不入,路上行人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嗡”
寺钟嗡鸣,震得江戟回了神。不知不觉间,竟走出了小城,来到一座寺庙外。江戟笑着摇头,到是放下了,不过横竖都来到这寺庙外,便去看看。江戟握了握手中的剑,走进寺中。
佛堂内,有僧人正在诵经,梵音绕耳,江戟那颗杂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真是入了魔障了,江戟自嘲的笑着,转身看向寺外青山。
此时是清明节前,蒙蒙细雨像青烟一般笼罩在青山四周,山腰上似是围上了一条洁白的长绫。这些都是在北境见不到的景致。
江戟走出寺门,顺着长了青苔的石阶进入青山之中。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些像样的台阶,走着走着便没了路,只能依靠前人踏出的小道。下了雨,道路难免湿滑,江戟一个失神便没了重心,从山路上滑落,撞到树干上,手中的剑也丢了出去。
“青影!”江戟惊呼,赶忙飞身上前将长剑抓住护在怀中。结果又滚出好一段路,伤了腿。
“小姐,快看,有人从山上滚下来了!”
“快去看看!”
主仆两人放下手中的小竹篮,快步走到江戟身边。
“公子,你……啊!”那小婢惊得连连后退。
“抱歉。”江戟站起来,靠在树干上,敛去眸中杀意,将剑抱紧。
“苹儿,你怎么了?”那小姐从后面走上来,看着自家惊魂未定的小婢,有些不解。
江戟俯身行礼:“山野粗鄙之人,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公子哪里话。”那小姐一头雾水,“公子伤的严重吗?”
江戟转头,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小姐,这怪人真是不知好歹。”那小婢愤愤地说。
“好啦,苹儿。就你话多……刚刚你没事吧?”
“小姐,那怪人好凶哦。”
“你呀……”
主仆两人挎好竹篮,说说笑笑的下了山。
怪人吗?在这江南烟雨中,一身北境风尘的自己,的却是格格不入。江戟靠着树干,仰头望天。
往事虽已去,可还是如这江南烟雨一般,时不时的笼上心头。
贰·惜娘
清明过后,便是端午,家家都开始准备艾人、香囊、雄黄酒等物,以备节时所需,如此这街上可就更加热闹了。
“小姐,您都走了好几家绣庄了,不就是几样绣线嘛,至于这样麻烦嘛……”苹儿苦着一张脸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小姐,街上这么乱,我们还是快点买好回去吧!”
“那怎么行,这衣服可是给祖母的寿礼,布料和绣线自然是要最好的,半点都不能马虎!”桃粉的衣裙一卷一舒,像一朵绽放的桃花,“你呀,小姐说话都敢不听了,是不是小姐我平日里对你太好了?”
“苹儿哪敢,小姐又笑苹儿。”苹儿似是委屈,“苹儿只是担心小姐嘛,听人说这一片儿可是乱得很呢!”
“噗。”柳惜娘笑出声,“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很少出门,这些个话都是听谁说的?你呀,少去和哪些姑婆们嚼舌根子!”
“是,苹儿知道了。”
“前面那家锦绣绣庄,听几个绣娘说很不错,我们去看看吧。”
“诶,小姐,你快看!”苹儿突然拉住柳惜娘语气有些惊异,“快看,是那个怪人,他居然在买彩线!”
“什么怪人啊?”
“就是上回采艾时遇到的那个怪人啊!小姐您忘了?他那时好凶的哦!”
柳惜娘看向苹儿指的地方,见穿着墨色窄袖长衫的江戟正站在一个小摊前,一脸严肃的挑选彩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啊!”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把我家小姐都撞倒了!”
江戟放下手中的彩线,看着那个匆忙逃窜的矮小男子,皱起眉头。
“诶呦,你怎么打人呢!”
江戟抡起剑做势要再打下去,那男子立马吓得瘫倒在地,看起来江戟刚刚下手不轻。
“把那姑娘的钱袋还回去!”
“钱袋……呀!”苹儿这才发现柳惜娘腰间的钱袋不见了,好个小贼!
“什么钱袋?我见都没见过,你不要血口喷人!”那男子猛地跳起来,“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来评评理啊!这小子一上来就打我,现在还说我偷人家钱袋,简直是没天理!”
人最喜欢的就是看热闹,那男子一嗓子便引来许多人围观。
柳惜娘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见事态如此便有些急了,眸中泛出泪光,小声对江戟说:“公子,钱袋我不要了……”
“你就让他喊吧!总归是他下不来台。”江戟笑着。
那男子一边喊着,一边瞄着,明显是想趁乱开溜。
江戟用剑挡住去路,对那男子说:“你若是想跑,我不介意让你躺上几月。”
“你!你!”那男子瞪大眼睛,然后猛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抛出,“好汉不吃眼前亏,臭小子你给爷爷等着!”说罢夺路便逃。
只是可惜……
“你就这么点把戏吗?”江戟的手扣在那男子的喉咙上,“若是没别的本事了,就乖乖的把东西拿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那男子神色一暗,将藏在里衣的钱袋取出。
江戟接过钱袋,转身走向柳惜娘。
“姑娘且请看看,可否够数。”
柳惜娘借过钱袋,面纱下脸微红。
“哎呀,那小贼跑了!”苹儿突然喊到。
“什么!”柳惜娘有些着急了,“公子此番与他结怨,他是否会来报复公子?这,连累公子……”
江戟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柳惜娘,心头一暖:“姑娘放心,不过一个小喽喽,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说,江湖事自有江湖的解决方式,没什么的。”
“哦……”柳惜娘低下头,小声说,“不知公子姓名,小女子也好报答……”
“报答就不用了,这也并非是什么了不得了事,只不过……”江戟一脸苦色,“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帮忙?”柳惜娘有些意外。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端午将至,家人让我来买些节时要用的东西,我又什么都不懂,不知姑娘……”江戟眼巴巴的看着柳惜娘,再买错东西怕是要没晚饭吃了。
家人……柳惜娘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姑娘可有为难之处?”
柳惜娘回神:“公子哪里话,不知公子需要些什么?小女子看看能帮上什么!”
江戟喜上眉梢,忙取出早就列好的清单:“姑娘请看。”
“这些……公子你看……”柳惜娘细细将清单上的物品需要到哪里买,哪里的东西比较好说与江戟听。
“谢谢姑娘!”江戟兴冲冲的转身就走,却又突然一拍脑袋,“在下江戟,敢问姑娘贵姓?”
“小女子……柳惜娘……”
叁·顾此惜春朝
“阿婆。”
“小戟回来啦。”华婆婆放下手里的针线,“东西都买了?”
“还请阿婆过目。”江戟献宝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到华婆婆眼前。
“不错不错,你可算是买对了一回。”华婆婆表示十分欣慰。
“那……阿婆能别在放哪么多盐了吗?很贵的……”江戟苦着脸。
“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华婆婆笑着摇头,“臭小子,终于是有点人气儿了,不像刚来的时候,唉……”
“阿婆莫要多思。”江戟收拾好东西,开始打扫院子,“江戟是人,既是人,又怎会没有人气?”
“好,好……”华婆婆偷偷把眼泪抹去,“江戟是人……阿婆啊!就是希望你永远只是江戟……”
“阿婆又在胡言了。”
“是,是,是。”华婆婆笑起来,“你个臭小子,快点给老婆子我扫地,不打扫干净就别想着吃晚饭!”
江戟笑着回应华婆婆。这个华婆婆啊,哪里都好,就是喜欢用吃食来威胁他,可偏偏这就是他的软肋。
没过多久,华婆婆便喊着开饭,坐着饭桌上了,华婆婆又打掉了江戟的筷子。
“臭小子,吃饭前先给老婆子我从实招来,你身上哪里来的女子的脂粉香!是不是……嗯?!”华婆婆板着脸,似是要发怒。
“阿婆,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您还不了解我!”江戟急忙解释。
“我想什么了?”华婆婆突然笑了起来,江戟这才发现着了华婆婆的道儿了。
“阿婆,是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姑娘。”
“什么!只见过两次!”
“我……”
“说,谁家姑娘!”华婆婆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待婆婆我去看看,那姑娘长的如何。”
“阿婆!”
“从实招来,那家姑娘?”
“阿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我这样的人,还是孤独终老的好,莫要耽误人家姑娘。”
“瞎说什么呢!”
“阿婆,气大伤身。”
“那你还要气我!”
江戟往华婆婆碗里夹菜:“阿婆,她叫柳惜娘。”
“嗯,是个好名字……真不要阿婆去给你问问?”
“阿婆,食不言。”
华婆婆看着江戟,暗暗心痛:这孩子,究竟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了。
烟柳画江南,顾此惜春朝。
但愿这个让你顾惜的女子,可以将你留在这江南烟雨中,免得再落入那吃人的漩涡中,到最后不得善终。
肆·故人
“哎,起来了!”
晒着太阳,睡得正香的江戟被人一脚揣醒。
“臭小子,成天就知道偷懒,光吃饭不干活!”踹江戟是一个膀粗腰圆的大汉。这个大汉是华安镖局的镖师,不会什么武艺,就单靠着一把子蛮力,而他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江戟。
江戟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脸色难看的很。
“嘿,还甩脸子给我看,拿把破剑就当自个儿是大侠啊!我可告诉你小子,这趟镖对我来说可重要的很,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要你好看!”
江戟抱起青影剑,转身便走开了。其实这趟镖都是些礼品,是送与宣城柳员外的母亲的寿礼。只不过是最近流匪突然多了起来,那些个送礼的人不放心才找到镖局。像这种差事一般都是没人接的,也就是这个大汉急攻心切,越俎代庖的接了下来。
说起走镖,江戟才真真是头疼,本来在家中做做杂活蛮舒服的,偏生华婆婆说不能让他荒废了这一身武艺,软磨硬泡的让他做了这华安镖局的趟子手。
“虎哥,听说这一带的的流匪很多啊!”一个长着马脸的趟子手凑到那大汉身边,一脸谄媚,“我们哥几个。可都等着虎哥大显神威呢!”
“放心,不就是几个小毛贼,看你虎哥的。”虎哥拍着胸脯,“等到时哥哥我做上镖头,一定带你们去那楼里好好快活快活!哈哈哈……”
“马脸,你这马屁拍得可是越来越响了!”
“歪嘴,有本事你也来拍啊,说什么酸话!”
“别,我怕不小心拍到马蹄子上……”
江戟眉头紧锁,真是吵死了!
“小江,你脸色不太好啊!”韩镖头坐到江戟身边。
江戟摇头。
“都是些粗人,小江你也别太在意。”
“韩镖头哪里话,一样的。”
“不一样。”韩镖头叹了口气,“我走了半辈子镖,见了不少人,听了不少事,也走了不少地方,算是有点眼力。你这个人啊,一看就不一样,不是吃我们这碗饭的人。不过呢,华婆婆既然把你交给我,我也不能辜负她老人家啊!”
“多谢。”江戟抱拳。
“谢什么,华婆婆平时没少帮衬。这出来也有一段时日了,这次也就权当回趟家。华婆婆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也总不是太好。”
“小心!”
江戟突然拉着韩镖头向一旁倒去,几支箭矢射入两人刚刚坐着的地方。
“好险”韩镖头很快反应过来,“快!有流匪来劫镖了!”
当众人都拔出大刀四下张望时,江戟寒着脸取下裹在青影剑外的黑布。
“既见此剑,还不退下!”
前方密林中传出一阵慌乱的人声,随后又是破空声,那些个流匪就这么跑了。
“小江,这……”韩镖头有些迟疑。
“天色渐晚,不如今日便不再赶路了。”说罢江戟独自离开。
“好了,今晚就在这里歇了。”韩镖头看着虎哥几人,“还不快去搭帐篷,找柴火!”
江戟很快追上了那些逃走的流匪。
那伙人蒙着脸,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江戟,都惊得连连后退。
“流窜在这一带的流匪,就是你们?”江戟冷眼扫过眼前的人。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不会回话了?嗯!”
“少主恕罪!”所有人都向江戟跪拜。
“为何?”
“如今朝局混乱,战火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我们,我们也只是想要救济流民。”
“对啊,少主!我们……”
“够了!”江戟用手抵着额头,面色狰狞,“今日,我权当做是没有见过你们!还有,这个少主,我实在是担当不起!”
这趟镖走的也算是平稳,只是江戟却越发沉默,看的韩镖头有些着急,半路上就让他先回去了。
回到宣城后,江戟鬼使神差的跑到柳府,溜进人家后院,爬在墙头上看着在院中绣花的柳惜娘。
事后,江戟想起自己登徒子一般的行径,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掌印好些天都没有消下去。到是乐坏了华婆婆。
伍·牵线
七夕节时,华婆婆和一众妇女去拜织女,不知怎么就结识了柳惜娘,之后便生拉硬拽的让人家来家中吃饭,弄得抱着一堆布料的江戟好不尴尬,脸红到了脖子根。
“江公子。”柳惜娘向江戟行礼。
“咳。”江戟忙将手里的布料放到一边,向柳惜娘回礼,“不知柳姑娘怎会来此?”
“小戟!”华婆婆拎着个大勺跑出来,“布料先放一边,快来厨房搭把手!唉,柳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快坐着,饭菜一会儿就好!”
“阿婆!”江戟拉着华婆婆进了屋中,一脸无奈,“不是,你们怎么认识的?还有,你怎么能把人家骗到家里来!”
“注意你的言辞,怎么能是骗呢?我们是一见如故……”
“停!”江戟急忙喊停,“然后是结为忘年交,并邀家中小聚,最后人家一个弱女子,一个人多不安全,你去送送人家……阿婆!”
“行了行了,就你聪明!”华婆婆轻哼一声,又围着灶台忙活起来。
午饭过后,华婆婆又拉着柳惜娘聊了起来,直到苹儿催促,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主仆两人离开,自然江戟是一定要送这一程的。
“江公子,这天色也不算太晚,我们自己也是能回去的。”
“柳姑娘不必客气,在下今日若不能将姑娘送回府中,回去后,怕是要被阿婆埋怨了。”
江戟看着一脸为难的柳惜娘,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只要看着姑娘回府,便好回去交差了。”
柳惜娘见江戟一脸苦色,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了他。
一路上两个人也没说几句话,到了柳府附近,江戟便没再送。远远看着那主仆两人进了门,江戟没好气的喊了声:
“阿婆!”
“小戟啊,这么大火气?”华婆婆笑眯眯地走到江戟身侧,看着柳府的大门,叹了口气,“多好的姑娘啊!”
“阿婆,别再闹了!”
“闹?我怎么闹了?”华婆婆看着江戟,“这么好的姑娘,可是要抓紧喽,不然将来后悔了,哭都没用哦!”
“阿婆,我说过的!”
“好……你的事啊,我一向都管不了……回吧!”华婆婆摇头“便当我是多管闲事……”
“阿婆……”
“行啦!回家!”华婆婆像是一个负气的孩童。
“是……”江戟看着前方气鼓鼓的华婆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是在走前又回头看了眼柳府。
不知道为什么,江戟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像这样平淡的日子,可能已经不多了,狂风暴雨即将来袭。这种感觉在见到那些所谓的流匪后,愈发强烈。
其实江戟自己心里明白,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没见过几次年的江南女子,只是他所背负的,终是会束缚他一生。
陆·山雨欲来
“你们是谁啊!”
“大夫人,就是她!”
一大早,华婆婆正逗着落在院中的鸟雀,一群仆人打扮的人突然破门闯入小院中,随后便缓缓走进来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妇女。
争吵了几句后,华婆婆终于是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
“你是柳家的大夫人?”华婆婆撩起衣摆坐到躺椅上,“不知来找老身,是为何事?”
“你这农妇,真是不识抬举,竟然让我家夫人站着!”柳大夫人身侧的老婢又扯着嗓子骂起来。
“住嘴!”华婆婆横眉斥道,“老身在和你主子讲话,该你个奴才插嘴!”
“哼!好个牙尖嘴利的妇人,本夫人也懒得与你多说!来人,给我砸了!”柳大夫人呵道,“还妄想攀附高枝,也不看看是个东西!”
“住手!”
那些家仆得了明令正要动手,却被一道男声喝停。
“你们是何人?”脸色有些苍白的江戟走了进来。
“你就是那江戟?”柳大夫人柳眉一挑,“想要做我柳家的上门女婿,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够了!”华婆婆起身走到江戟身边,暗暗扶了江戟一把,“真不知柳家的主母如此不知礼数,是如何教导出柳姑娘那般识大体、懂进退的孩子的。”
“阿婆……”江戟小声说,“我们要快点儿脱身,那些家伙很快就会找来。”
“怎么了?”
“京城穿来消息,陛下病重。”
华婆婆听完脸色大变,随即半分面子都不顾,学着那些个恶妇大闹起来,生生把人给唬走了。
“你怎么样了?”华婆婆扶着江戟从后门走出。
“没事,只是中了毒提不上气,伤的并不重。”江戟笑着,“倒是从未见过阿婆如此模样,实在是大开眼界。”
“你小子……”华婆婆笑骂,“可安排人来接应了!”
“安排了……”
华婆婆与江戟走了后不久,便又有一群人闯进那个小院子,不过是人去楼空了。
柳惜娘知道柳大夫人去了江戟家中,与家里人争吵了一番,被柳员外关了禁闭。等到家里解了她的禁,柳惜娘再去寻找时,那小院子差不多是荒废了。为此,柳惜娘觉得十分愧疚。
之后很长时间,江戟与华婆婆都再未出现过。他们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这两个人都是柳惜娘的幻想一般。
再见时,已是来年的上元节。
柒·不敌你笑颜
紫竹骨的扇子,素绢的扇面,江戟画上蒙蒙柳烟,这是他心中的江南。题诗――烟柳画江南,顾此惜春朝。
“这没想到,你懂的竟这般多。”柳惜娘拿起扇子细细看着。
“小时候体弱,家里不让我碰刀剑,只好学些书画、琴棋之类的。”江戟垂眸。
“我觉得你的武功很好啊。”柳惜娘的指腹划过刻在扇柄上的,江南好三个字,继续道,“哪里像是体弱之人。”
江戟笑着摇头:“我是家中独子,注定不能做个文士。”
“独子?”
“好了,柳小姐该回去了,不然你家里人要着急了。”江戟下了逐客令。
柳惜娘握着扇子,踌躇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为何要写江南好?江南……就真的……这般好?”
“也许吧。”江戟看着眼前人,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不忍,“惜娘……”
“戟……”
“冬日刚过,日里的时间仍旧不长,,这寺庙离城也有些距离。柳小姐若是再不走,怕是无法在日落前回府了。”
柳惜娘神色黯淡,作为一个女子,已如此大胆的表露心迹,却……
“你的这颗心,是真的凉了吗?”
柳惜娘走后,华婆婆端着温好的米酒走了进来。
“阿婆你最近怎么总是问我这个问题。”
江戟收起桌案上的笔墨,将华婆婆手中的酒壶接过来放在案上。
自那次被人寻到后,两人就很少进宣城,一直住在山间的小村里,直到上元节时遇到柳惜娘,两人才搬到这间寺庙中。
“老身并未问你,而是在问老身自己。”华婆婆端起酒杯,缓缓饮下。
“阿婆!”江戟皱眉。
“每问一次,便是一个答案。”华婆婆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婆!”江戟拔高声量,隐隐有些怒意。
“小戟,这颗心,可是真的凉了?”华婆婆突然用手指抵在江戟的心口,神色凄厉。
江戟的脸色渐渐苍白,额角暴起青筋,冷汗密布,看着华婆婆的眸中已无神采。见状,华婆婆大惊,急忙撤手将江戟抱住。
“孩子……”华婆婆叹气,“看着你这般,阿婆心疼啊!”
“阿婆,如今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还能做个孩子了……”江戟慢慢缓过劲来,一把抓起酒壶猛灌,酒液顺着喉咙流下,打湿了衣襟。
“想你这般喝,明日又该头痛了。”
“阿婆,也许一切都变了。”江戟低头,“最初不管不顾的来到这江南,只是觉得自己倦了,怕了……”
“要说繁华这江南哪里比得上帝都?早说美景,又何处不能看?我本以为,这颗心已被那雪凉透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意?”华婆婆将话接下,“你始终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心,你始终都在害怕!你又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呢?你才多大啊!”
“呵。”江戟轻轻笑着。
“你是不是决定,要回到那乱局之中?”华婆婆按住江戟的手,“明明已经逃离,为何还要回去?你也看到了,柳姑娘她倾心于你,你可曾想过她?”
“江南好,江南好……纵使这江南再好,又怎敌得过她的笑颜?”
“小戟,你醉了……”
“我没醉!”江戟不停的喝。
“好了!别喝了!”华婆婆呵斥道,“便是心里不舒服,也不要作践自己的身体!春寒料峭,喝点酒暖暖身子倒也无妨,但是像你这般喝,你这身子可受的住?”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别再这么喝下去了,纵使是醉了又能如何?还是会醒,醒了就会更难受?”华婆婆叹了口气,“你现在,可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是……阿婆,我想独自待着。”
“嗯。”
华婆婆离开后,江戟走到窗前,看着遥远的天际。那片天空下,应该还是大雪冰封,但很快便会有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焚烧干净!
柳惜娘,你问我江南是否真的有这般好?你可知道,这一切的好,都是因为有你!
江南繁华,也不敌你回眸一笑。
捌·到来
这乘鹤轩在宣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酒楼。但对于江戟来说,顶多就是环境还算可以,除此之外倒真是看不出哪里好,但……
江戟一脸无奈的看着窗外,他对面坐着的,表示柳惜娘的父亲,在宣城鼎鼎大名的――柳员外。
“不知小友考虑的如何了!我开的条件,可是很丰厚的。”
“柳员外如此说,倒是让小子觉的,柳姑娘像是一件物品一般。”江戟晃动杯中茶汤,都未抬头看柳员外一眼。
“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真不知你是如何欺骗我的女儿!”柳员外气呼呼的拍桌。
“咕,咕。”
江戟起身正要走,一只白鸽却落在窗棂,冲着江戟叫个不停。
“哪里来的鸽子!还不赶走!”柳员外喝令仆从。
“住手!”江戟拉来那仆从,冲着鸽子道,“过来。”
这鸽子显然是受过训练,江戟话音刚落,那鸽子便飞起落到江戟手上。
江戟知道,这只鸽子,带来的一定是帝都的消息,只是如今这个形势,只怕这会是一个极坏的消息!
“紫薇落,安王临朝,太子危。”
江戟攥着纸条,面色煞白。
帝都至今都未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可见事态的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江戟突感无助。
“小子你……”
柳员外开口正要训斥江戟,却见一人突然闯进包厢内。
“影甲!你现在不该在东宫,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护卫不力,请少主责罚!”影甲重重的磕头,“太子下落不明,而其余影卫皆已丧命!”
“不好!”江戟回头,看见不远处天空上绽放的烟火,心里“咯噔”一下:华婆婆那里出事了!
“柳员外。”江戟俯身向柳员外行晚辈礼,“烦请转告柳姑娘,这世上并无江戟此人,便当在下是一负心人!”
“这……好……”
看着江戟走了,柳员外瘫倒在椅子上。
当江戟带着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燃起烟火的地方,却意外的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小江!你怎么来了?”韩镖头急匆匆的喊着。
“多谢韩镖头出手。”江戟抱拳,而后喝道,“杀!”
“这……”韩镖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身在此谢过韩镖头。”
“华婆婆哪里话,平日里没少得你的帮衬。”
“阿婆,可有伤着?”江戟伸手扶着华婆婆。
“老身无事,只是……”华婆婆转身看着之前被她护在身后的青年。
“哦,这青年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听他描述,像是在寻找你们,我就……”韩镖头向江戟解释。
“无故牵连韩镖头,还请你回去后,带着家人暂时外出避避风头。”
江戟打发了韩镖头后,微微仰头,闭上了眼。
“为何来找我?”
“你曾说过,群有朝一日能够卸甲,定要来江南隐居。”那青年急忙道,“北境传来你战死的消息时,我就知道,你来了江南!所以……”
“为何来找我?”江戟转身看着那青年,有问了一遍。
“阿戟!”
江戟向后退了一步,跪地行礼:“太子殿下,皇甫将戟已死,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江戟,一介布衣而已。”
“阿戟,你何苦如此。你知道我……”太子见江戟如此,有些着急。
江戟猛地起身,双目死死盯着太子,眸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太子殿下想说什么?您从未疑过我?还是当初那样做只是不得已?”
华婆婆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来,并未言语。
太子看着这两人,便知道他们虽是能顾着往日情谊,相护与他。但却绝不会再信他。到如今,也唯有……
“阿戟,父皇驾崩,安王起兵掌控朝堂,密不发丧。”太子按住江戟的肩膀,“而北狄也屯兵于北境,随时等着挥兵南下。这些你一定都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江戟拍开太子的手,“说到底,你想要的不过就是皇甫军和皇甫世家的支持!可你知道当时那一战有多惨吗?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私欲,就断了我军中所有补给!那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啊!”
“阿戟,你先别这样,我……”
“皇甫将戟已死!就埋在那北境的冰雪之中!”
江戟说罢,扶着华婆婆便走了。太子看着离开的两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无论私心还是大义,他都需要得到江戟的支持。况且,他已是性命难保,若是说如今这世上,还能有谁能真心实意的护他,那这个人一定是皇甫将戟!
玖·相决绝
“小戟,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就不能与阿婆说说吗?”华婆婆坐到江戟面前。
“让他走!”江戟低声道。
“难道他走了,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吗?”华婆婆伸手摸着江戟的头,“你以前从不这样,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
“小戟,你说过不要问,阿婆便也从问过!可时至今日,你难道不觉得欠一个解释吗?”华婆婆叹气,“你从北境死里逃生,回来后不管不顾的解散了皇甫军,还下了死命令让所有皇甫世家的人都退出朝堂!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皇甫世家,世代忠良,一直以来为大夏镇守疆土,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戟提高声量,“可忠又如何?等到皇权不稳,各方争斗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枚尚且可用的棋子罢了!”
“那一战,北狄发兵二十万,可镇守在北境的皇甫军不过五万!腊月的天气寒得彻骨,可五万皇甫军无一人能填饱肚子,甚至连一件棉衣都没有!帝都那些眼里只有权力的东西,妖言惑主,生生逼得我们陷入必死的境地!那些妄死的将士们,还想问问为什么呢?!”
“阿戟,我不知道……”太子不知道什么走了进来。
华婆婆起身,俯身行礼:“想必太子殿下还有要事相商,老身告退。”
这话里的讽刺,太子怎会听不出来?
“你来做什么?”江戟头都未抬。
“我是……”太子深吸口气,“真的不知道……你出事的时候,我并不在朝中。”
“不知帝王心术,殿下学了几分?”
“阿戟,你……你疑心我?我们……”
“我们曾立过誓言。”江戟抢先道,“若有一日殿下登基,则你我君臣不疑,共守大夏这万里山河!”江戟声音弱了下来,带着无限伤痛,“是殿下忘了……”
“不是这样的,阿戟……”
“前因后果,我皆已查明……何必呢……”
“阿戟,我从未疑心过你,只是……”太子欲言又止。
江戟看着太子,有些失望:“只是皇甫世家手握重兵,功高盖主,一旦有谋逆之心,则皇权危矣!”
“你……如何得知?”太子十分震惊,因为这句话是他父皇私下对他说的。
“昔日,先帝登基之时,也曾允诺先父:君臣不疑!可到头来,先父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君王之诺还请谅我不敢再信!”
太子看着江戟,觉得很陌生。眼前这人,曾是他的伴读,自小便跟在他左右,他自认十分了解,却不想……
“阿戟,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自小体弱,习不得武艺,可我最终还是上了战场。”江戟垂眸,“想想,我比殿下还要小上几岁。殿下身体康健,我却不得不服药调理……我早已,力不从心了……”
“阿戟……”
“若太子殿下手中,果真握有先帝遗诏,则此局可解。”江戟起身,“多年前,太子殿下为护臣险些丧命,今日,皇甫将戟便将这条命还与殿下!从此你我,再无干系!而这世上,也再无皇甫将戟!”
时年六月,太子手持先帝遗诏,于江南昭告天下并例安王累累罪行,各地藩王携兵相助太子,剑锋直指帝都。
七月,北狄大举进犯,在北境防线即将崩溃之际,失踪一年有余的皇甫世家的少主――皇甫将戟,带领十万皇甫军支援北境防线,将北狄二十万主力大军斩落马下。
八月,皇甫将戟单骑奔赴帝都,孤身杀进皇宫,取下反王首级。
九月,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定嘉
十月,皇甫将戟旧疾复发,病逝于帝都。帝王悲恸,罢朝三日,亲自为皇甫将戟守灵。
还是十月,柳惜娘乘家中不备,离家去寻江戟。
“阿婆,我今日来是……”
“柳姑娘。”华婆婆缓缓擦拭着手中古琴,“你婚期将至,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准备?”
“我只是想来问问……”柳惜娘看着拭琴的华婆婆,想说却说不出口。
“你是个好孩子,是小戟他配不上你,这便忘了吧!”
“阿婆。是不是我爹爹说了什么?不是那样的……”
“柳姑娘,木家的大公子,才是你的良缘。”华婆婆叹了口气,“孩子,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柳惜娘走后。华婆婆弹了一夜的琴。第二日清晨,唯余下一张琴,和那铮铮杀伐之音。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这世上再无什么柳姑娘,只有木柳氏。
柳惜娘大婚之日,皇甫将戟病逝。
终·未老莫还乡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当年,一纸承诺,江戟诈死,与华婆婆又来到这江南,只是两人都未再踏入宣城。
后来,华婆婆逝世,骨灰供在寺庙中。这个为皇甫将戟操劳一生的老人,终是无法葬入皇甫世家的族坟中,因为皇甫华,早就从族谱中抹去。当年一代威名的女将军,死后长伴青灯古佛,不只是在为谁赎罪,又为谁祈祷。
道是江南春色好,岂知红颜胜春朝。
华婆婆走后。江戟再次体会到死别的伤痛,同时发现他自己也渐显疲态。他也终是明白,自己执意回到江南的原因,那笑颜他从未忘记过。
江南繁花似锦,可独独只有这一枝碧桃,开在了江戟的心上,成了他的全部。
所以,年年春日折下新桃,想方设法送到她眼前。以这种方法守护,去完成当年始终不敢说出口的与子偕老。
一朝桃花落,香没黄土中。
柳惜娘走了,江戟写下“江南好”三个字,来祭奠那段时光。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在江南烟雨中蹉跎半生的江戟,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去往到他最熟悉的战场,与那些英灵一同,埋骨于冰雪之中。
此生唯一的幸运,便是来到这江南,然后遇到你。
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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