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说过,他所能教给我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学到的。这句话像极了江湖场上的吆喝,每天都在和知天命岁里的父亲打交道,总觉得这话和他灌满啤酒的肚子一样,充满了水分。
他是个很厉害的男人,这是我所猜想的,因为小时候总觉得我妈很漂亮,做饭的手艺也是一等一,能娶到这样的女人,除了身披战甲,脚踏五彩祥云的齐天大圣,世间再也不会有更厉害的人。结果父亲却做到了。
上个世纪,整个中国都处在改革开放的躁动与兴奋中,即使那股强劲的风很难吹到西北边陲来,但父亲还是嗅到了机会,打算拼一把。想象那时候的父亲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作为一个还未开化的小城里的第一批企业家,多少人会给自己的孩子念叨,长大要成为一个和那个叔叔一样的大人物,又有多少人希望和父亲见一面,在酒局饭桌上碰碰面,然后在生人面前结实炫耀一把。
这是父亲应该得到的,不过也只是社会改革一个很小很小的缩影。无数被一时誉为英雄的人物,最终还是会被卷入改革的浪潮中,从此沉寂在海底,不再出现在人群的视野中。估计是花光了年轻闯荡时的运气,那个在小城人眼中自带光环的父亲,终没有逃过变革的大浪潮,狠狠沉入了时代的底部。
从那个世界过来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在社会变革中打拼,赌的就是一切自己能够拿出来的资本,赢了数十载的光辉泽及后人,输了便输尽了年轻的勇气、毅力和信心。所以,幼年记忆里,父亲便是酗酒、懒惰、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凡是提起城里那几个混混,中间总会有父亲的身影。这样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和那个踏上凌霄九重天,一去不复返的孙大圣扯上关系。当然,也包括我,小时候从未觉得父亲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人。
事情总是在发展,变化也会有。在那个属于父亲的辉煌年代逐渐远去以后,社会又开始变化,时代飞速转动,越来越多的资本涌入我所居住的小城,又是一个缔造英雄的时代。父亲买了一辆红色的小车,开始从跑客运重新开始。
在当时,家里有车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在学校里上学,同学也会因父亲有辆红色的漂亮小车而对我敬仰三分。对我而言,那时的父亲才算厉害,尤其是在下雨天,坐上一辆小汽车,穿梭在泥水遍天飞的路上,然后看着被喇叭而赶往两边的人群,心里满满都是自豪。
总觉得作为父亲的大人是不会和小孩子一样再次经临身体的成长,但随着我年级的增高,似乎父亲也在和我一起长大。我越来越高,父亲越来越胖,他开始穿着高级黑色西装,那辆一开始单纯载客用的小汽车也早被换了下去。我见过了一个落水的英雄从大风大浪中挺了过来,不过却褪尽了一切年轻时的浮盛与骄傲。
孙悟空说:我不戴金箍,救不了她;戴了金箍,爱不了她。
曾以为父亲一生都在耳边藏好了定海神针,结果却发现,那个不可一世的猴子,最终涅槃于灵山弥弥梵音间。倘若不是修行了千年,安心是极难的,不过,总觉得会有一天,驾驭西天之上的斗战胜佛会对凡间的一个女子拈花一笑。
慢慢的,父亲又开始成为各类饭局酒局中的常客,凡是人们开始谈论某个很重要的人物,期间父亲总会要出现几次。他不再是那个给别人开车的司机,那个颓废的年轻人生也成为另一个英雄沉没时代的缩影。
高中毕业来兰州上学,是父亲送我来的,车上还有爷爷,母亲和姐姐。临走时,父亲庞大的身躯在匆乱的人群中异常显眼。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色格子衬衫,撅起的肚子将衣服最后三个纽扣爆了开来。我从未觉得父亲有衰老的一刻,但那时,我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怕那措不及防的老去会是另一场带走父亲的潮水,而我远远的站在一边,连一声呼喊都来不及出口。
父亲打过架,撞过人,却从未对母亲和我伸过一个指头。他会在深夜骑了车去乡下路边的地里偷摘一大盘向日葵,也会随了有血性的朋友去山林里打打山鸡之类的野禽。我曾以为父亲那个乌烟瘴气颓废而活的时代脾性里,尽是荒凉,却也有不一样繁茂的生活,复杂而斑驳的倩影里,总是因为一些我只能在脑海里零碎记忆起的片段而鲜艳。
一次回家,父亲来车站接我,坐在车里我问他,为什么姑婆会对我那么好,明明在前半辈子里从未谋面,血缘也不如自家孙子亲近。父亲回答说,姑婆这辈子,从未有机会照顾过他,所以将所有的爱,弥补在了我身上。
世间事像翻书一样,一页接着一页走,但总是会有因为故事的精彩而回头的一次。我想,在某一次喝醉酒的夜晚里,父亲会梦见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齐天大圣,他还是万人敬慕的英雄,叱咤在江湖,在无数为他准备的宴席间豪迈而笑。
父亲所教我的,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明白,不过还好,这个在我生命里最厉害的男人,一直在耐心的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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