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说实话,在我这个尴尬的年龄、在我这种尴尬的处境中,得了这么一场尴尬的病,我整个人的状态也自然而然地尴尬起来了。这病不是什么绝症,也没有毁容的功能,对我倍加珍惜的大脑皮层也没什么影响,可是它却能让一个正常人坐卧不宁,仿佛在腰间长满了刺,躺着疼、坐着疼、站着久了也疼,走起路来不但疼,而且还好像抽了筋,走着走着,突然全身哆嗦,旁人看了,心里必然会默念一声,“神经病。”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我看来,如果严格一点定义,这也许就是一种神经病。这病的名字,我过去就很熟——对于什么旁观者、路人甲来说,他们想必也很熟,只不过不曾亲身经历,不曾领教它的威力,终归还是会缺乏些同情心罢了。
这病也没什么神秘的,人的脊椎骨是一节一节的,可每一节都不是空的。在骨节和骨节的缝隙中,有那么个垫片,这个东西就叫做椎间盘。椎间盘外围有层纤维环,里面裹着的东西叫做髓核。结果,腰椎变形久了,突然有一天,髓核冲破了纤维的束缚,向外挤压了去,半死不活地撞在了神经上。顷刻间,一股酸楚突然沿着神经一路向下,直达脚底,半秒过后,一个健健康康、身高一米八八、满脑子充斥着奇思妙想、正在无比兴奋地憧憬未来、滔滔不绝地讲话的小伙子,突然语塞了、突然愣神了、突然大叫起来了。
这就是发病的全过程。
这个病有个听起来就让人讨厌的名字——腰椎间盘突出症。
这病不是绝症、不会毁容、也不直接影响智商,可是这确实有些尴尬。这个病直接导致我停止了手头所有的忙碌,整日躺倒在医院、或是奔赴在医院和家的路上——当然,我本人并没有在狂奔,狂奔的是父亲的汽车,而我,在上的姿势,也同样是平躺着。我就这么躺过了一条条拥挤的马路,躺过了一道道街口的红绿灯,也躺过了人群、躺过了车流、躺过了停车场,又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坐上电梯,来到了医生面前,最后又躺在了病床上。
医生在我腿上敲了两下。然后摇了摇头,就离开了。医院里熙熙攘攘的满是各种各样的病人,余光一扫,躺着进来的病友,除了我外,还有位脑门子正在喷血的兄弟,不过那兄弟去了不同的楼层,细一琢磨,八成经历过些惊醒动魄的场面。还有就是身旁不远的一位,医生也在他腿上敲了两下,也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我估摸着,也许这位和我的状况比较类似,也算是同病相怜。可定睛一看,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人家来说,活了大半辈子,兴许早就经历了人生的不少风雨,到这年龄了,想必也给国家做了不少贡献,进而子孙满堂、一家人喜气洋洋——人家得了这种病,跟骨质和衰老有关,是难免的。可我呢?
腰椎间盘这么任性地抚摸了下神经后,我抬头一看,仿佛真看到了晴天的霹雳迎面劈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倒在床上的这一刹那,全世界都被疼痛感狠狠地从我脑袋瓜子里面给踢出去了。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慢悠悠地在耳畔回荡,什么美国人要打贸易战啦、什么朝韩领导人发表和平宣言啦、什么特朗普用芯片卡中兴的脖子啦... ...凡此种种,不绝于耳。
我记得在医院里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我是做什么的?我回答说,我是个写作的。写什么?她问。写小说、写史论、写政论。我答。然后我还说了什么,就实在记不清楚了。一切都和着那疼痛一起,化作了混沌。混沌中,也不知道是时间错乱了,还是我神经错乱了,好像好几年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在几分钟里全都涌上了脑际。那记忆是从我留学英国回来以后开始的。掐指一算,八年了。
八年前壮志豪言,回来就趴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结果写了一本有点青涩的书,取名《人间犬吠》。这书其实没写好,在我看来,唯一的亮点就是书封面上的一条狗。那是条边境牧羊犬,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很酷的样子。有人曾让我介绍这本书的内容和主旨,我说,内容就是一段留学生的成长历程,主旨,就是用狗和人作对比,看看狗比人强多少,人比狗哪里不如。封面还是摆了一句法国革命英雄罗兰夫人的话:“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
还有人问我,谁给了我这本书的灵感。我回答说,是狗。就是封面上那条狗。
那是我的宠物狗。
书卖得不错。这给了我信心。一年多过去了,我读了不少东西,研究了不少历史,接着又灵感突发,挥笔写了一本新书。这书的名字叫做《失焦》,书的内容可真有点脱胎换骨的意味。封面上一道八叉,八叉的意思我本人也没太弄明白,也没跟设计师有过什么沟通,不过据说对方是个挺厉害的人物,拿过两次金铅笔奖,我只是估摸着,大牌的思路,一定错不了。
我自认为这书,从深度上、从内容上,都不但超过了《人间犬吠》的水平,更是超过一般市场上流行的那些个作品的水准。别的不敢说,社会性、故事性、人物性格的脉络,这些我是牢牢地把握着。这书还是本悬疑作品。按理说,人类这一百多年来,悬疑作品从来都是长盛不衰,给自己找点刺激是每个读者基本的阅读诉求,而悬疑本身所透露出的那种恐怖,总是能满足人类的这点自虐心理。
这本书后来还获了个奖,且来头不小。因为那奖的名字,叫做“紫金 人民文学之星奖”。众所周知,人民文学是什么?不但是官方的杂志,更是老字号的杂志。建国几十年来,谁有它的牌大?谁有它更追求内容的严肃性?我获得了这么一个奖,还被邀请去南京领奖,领奖的仪式本来办得还很隆重,我也很重视地把南京这座古城给研究了个底朝天,但最后却突然接到电话,说因主办方的种种原因,把领奖时间给改掉了——改到了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没法腾出手来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得知我获了“紫金 人民文学之星奖”的人,都用一种格外崇拜的目光瞧着我。组委会把我的证书寄到了小区,小区的物业管理员见了,崇拜地看着我。邻居见了,崇拜地看着我。一块遛狗的阿姨见了,狗也不遛了,停在原地,就是一顿夸奖。夸奖到最后,还不忘提一下,她有个漂亮姑娘,正在国外留学,生活经历跟我差不多什么的。原本我听着她夸我,脸是有点红的。可后来她讲起她姑娘,她的脸反倒比我更红了。就这么着,一直到两条没被遛好的狗在旁边叫了几声,我们两个正忙着脸红的主人,才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哟,已经傍晚了。”
可估计没人知道,《失焦》在销量上远不及《人间犬吠》。我以前偷偷地把这个现实告诉过几个朋友。有位朋友很天真地问了我一句,“这是为什么?”我点了点头,长叹了口气,缓缓地回答说,“比起人来,读者更喜欢狗。”
朋友听了哈哈大笑,最后赞同地点点头说,其实他约我吃饭,主要的目的,就是去我家,看看我的狗。
这些回忆还没完,那阵残酷的疼痛感便又袭来。接着,就看到医生恍惚的身影,正迅速地将几根针扎在我的身上。在这阵疼痛感中,我仿佛失去了知觉。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似乎已经从医院的病床上,躺回了家里的沙发上。电视机里的声音那样回荡着,什么美国人要打贸易战、什么朝韩领导人签了和平宣言、什么特朗普要用芯片卡中心的脖子... ...我那时突然觉得,要想让这个世界太平,最好的办法不是签署什么和平宣言,或者什么这个条约那个条文,更不是维持谁的霸权、谁的平衡——而是让诸如美国总统那类猖狂的家伙,在演讲的时候突然来一场腰椎间盘突出。
病了一个月,换了三个医生,这其中还包括一位走江湖的郎中。郎中叫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有个响亮的称号——“神医”。这“神医”还真是很神。神就神在他那总共能坐四五个人的小诊所里,居然能一次性坐下十几个人。神就神在,屋子里又湿又冷,没有暖气、没有加热灯,也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他却敢给患者一个一个拔火罐、扎针,无所顾忌。神还神在,他上次给一个姑娘治疗面瘫,几针下去,姑娘面不瘫了,耳朵却鸣了,而且鸣叫的很厉害,仿佛上百只蚊子在叫,听着都浑身痒痒,多亏大医院里的医生出手相助,这才防止了事态的恶化——可没过几天,这姑娘又病了,然后她居然又来了这位“神医”小小的、湿冷的诊所,白白嫩嫩的脸上也又一次扎满了针。
不过,纵使“神医”“神通广大”,有这么多本领,他却还是看不好我的病。当然,腰椎间盘突出,是个长期的过程。可是几针下来,我分明感到身上几乎要生出了破伤风。“神医”保持着某种特别的朴素和节俭,节俭到把消毒的过程都省掉了,把买酒精的钱都藏在了钱包里。如此这般传神的技艺,还真叫人大吃了一惊。
换来换去,最后终于换到了市级的中医院,终于轮到有经验的主任医师给我看病了。然后,一套理疗下来,两个礼拜又匆匆流逝。针灸、泥灸、艾灸、火疗、按摩、中频... ...能上的都上了,能用的都用了,能通过治疗好转的也都见好转了,可还是需要静养,还是需要休息,还是需要静静地等待所有的症状消失,才能回归日常的生活。
这么一算,怕是又要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就这样病了。病得很尴尬。也病的很着急。
病前着急,病后也着急。病前着急的是,很快就三十岁了,该火的书没火,该有的话语权没有,该得到的没有得到,环顾四周,昔日的朋友,上班了、结婚了、抱孩子了、孩子打酱油了,而我,却还仿佛一个默默无闻的书童。
带着压力,花了去年整一年的时间,绞尽脑汁、再三筛选,最终写作了一本看似不长,实则浩瀚的历史小说,这小说选择了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人物——李鸿章,为主人公,往复穿插,利用现代文学小说的意识流手法,带着点感伤、带着些唏嘘,把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历史,用压抑的文字勾勒个遍。这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它兼具了正史的严肃性、和文学的故事性,既是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又是一段走在夹缝中的悲剧故事。
就是这本不厚的书——它压坏了我的腰。
我倒下了。堂堂一个一米八几的小伙子就这样弱不经风的倒下了。当我一瘸一拐地穿过两旁的人群,我大概是有点自作多情地感觉到,所有的人,都仿佛在悄悄地议论我。年纪轻轻,得这么一个尴尬的病,实在叫人有些难为情。病一来,人一倒,所有继续向前的计划全都搁置了。针灸、泥灸、艾灸、火疗、按摩、中频...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日复一日的反复中,电视里的新闻,已经从朝核问题、转移到了伊核问题,中美的贸易大战还没开始,一伙美国高官却带着自以为是的傲慢跑到北京谈判来了。迷糊中,纵观世界事,哪个地方的混乱,少得了美帝国主义的影子?于是,我暗暗地又诅咒起他们的头儿:快点得场腰椎间盘突出——不然他不足以感知这人间的疾苦和无助。
可就这么听着新闻、诅咒着别人、针灸着、泥灸着、艾灸着——时间却又匆匆流逝了去。
转瞬间,天热了、花开了、风暖了、女孩子们开始展现自己的身材了——我离三十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我忧虑、我紧张、我担忧、我害怕。我更着急。
可,我却只能躺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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