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来,大家别挤!拿好自己的行李!”
海边的旧码头人潮流动,呼喊声,叫骂声,嘈杂喧天。旅客们都很不满意自己身陷这个拥挤吵闹的境地,尤其是烦躁别人在自己身上抹来擦去。人们都在拥抢,原本整齐的衣衫在他们身上变了形。有的人开始埋怨为什么轮船公司不多开几个通道,一旁有人附和那些人就是蠢。有几个气愤的青年学生,被人群夹逼得动弹不得,他们扯着喉咙高呼“大家遵守秩序!排队!排队,好不好!”
尽管大家都很不舒服,但是即便如此,谁也不愿意落后一步,使劲全力争先推挤。大家都很害怕某一刻船突然开了,把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码头不远处有一排白石灰粉刷的楼房,矮矮的,几层楼高。楼房的窗户正对着码头,有人在房里看它。
“来,喝口酒,祝你旅途愉快!”商人端着一杯酒,递到了蛇头手上。自己端着另一杯酒,走到窗前,眯起眼睛看向码头,抽了一口手中的烟,缓缓吐了一口气,“这次有多少人?”
蛇头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然后一口把酒干下“一百五。”他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嗯—”商人嗯了一声,有烟雾从他鼻子里出来。
“你说你有自己的轮船公司,好好的生意不做,干嘛要做这些事?”蛇头问他。
“哪些事?”商人仍旧看着外面,没什么变化。
蛇头看着商人,皱了皱眉,仰头又喝光了杯里的酒,“我上次带一波人走山路,有一个女人伤了脚,如果我要带她走,那我们在天黑之前根本就走不出去!我留给她了一些水和食物,她求我,她说她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没有父亲了……”
“哦,不不不。”商人转过身,打断他,疑惑地看着他,“你是在忏悔吗?”
蛇头不知所措地谈起头看向商人,没有说话。
商人觉得有些惊异“朋友,我们为什么要忏悔?没有人逼他们这么做,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一个人一旦做出了选择就应该明白他要承担什么后果。甚至,他们应该感谢我们!我们是在拯救他们,没错,拯救他们!你看他们在这里生活得多么糟糕,是我们,给了他们重生的机会!明白吗?我的朋友!”
蛇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商人。
窗外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船要开了。
商人将手里的酒递给蛇头,“做你该做的事。”
蛇头看着酒杯,叹了一口气,一把接过来,仰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房间。
商人抹了抹自己的头发,把散落的几缕发丝重新梳到脑后,又重新看向窗外,那艘船。
“船长,他在外面。”驾驶舱内,船员向船长报告。
船长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知道了。他没有立即出去,仍在和另一个船员交代些什么。等话说完了,他才略带不满地出去。
“船长,吃烟!”蛇头满怀笑意地迎了少来,从烟盒里抽出来一根烟递给船长。船长瞥了一眼,却没有接,而是对蛇头说“你找我干什么?”
蛇头稍稍收敛笑容“这不是想着来跟你打声招呼嘛,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船长似乎很不满意听到别人与他称兄道弟,“你最好管好你那些人,不要给我找麻烦。我只想管好船上的事!”
蛇头听了这话,变了一脸严肃的神情“这话️不对了,你看我什么时候给你添过麻烦?况且大家都是为老板做事,我好你也好,你好我也好,是不是?”
船长冷着脸不出声,蛇头又递过来了那一只烟,他看到了,脸上虽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还是顺手接了过来。
“火?”蛇头问道。
“嗯。”船长这才出声表示同意。
蛇头和船长叙完旧之后,最后才去底层的货舱,去看那些人。
货舱里面很暗,凉气透骨,空气中夹杂着各种味道,有些腥,还有些腐坏和酸锈,与过多的水汽搅和在一起,显得有些湿重黏稠。四周很安静,丁点儿的动静就十分明显。蛇头到了最里面,才看到了躲在货物后面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挨着仅有的行李坐着。
众人看见蛇头来了,都有点兴奋,直起身子来看着他。
蛇头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坐船要一个多月,到了目的地和我们的人一汇合,入了境,交了剩下的钱,到时候你们天高任鸟飞想去哪儿去哪儿。你们不要出去走动,一旦被发现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走!会有人给你们送吃的了,你们只管给我好好地待在这儿!船要靠岸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只管等着,明白?”
“诶,诶,诶!明白,明白!”众人一股脑地点头。
“咳!咳!”这时有一个穿着旧布衣裳的男人,猛烈地咳了几声。
蛇头有些不满地用手遮住了嘴鼻,瞪了那人一眼,说到“你们注意点,别到时候地方还没到,人垮了。我可不想带一些残废!”说罢转身离去。
众人在货舱里躺着,用随身的行李铺出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这里一直是没有什么光亮的,也听不到外面的什么声音。他们躺下是因为身体告诉他们应该这么做,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便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还有人在抽泣,多半是女人。有些男人的呼噜声很响,有规律地此起彼伏。
“我们村里有人去过那儿,发了大财!不过一两年就给家里起了一幢新房!能走的人都走了,我也是出来赚钱的。你等着看吧,说不定用不着几年,我也成了阔老板。”
“我妈借钱送我出来的。我还没想着别的,就指望着还清家里的债呐!”
“放心,我们可以的!”
“对!一定可以!”
所有人都对未来抱有前所未有的希望,在这之前很多人想不到明天是什么样的,而现在他们脑袋里有明天,漂亮的明天!
所有人都很满意,对这糟糕的环境视而不见,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艘通往幸福国度的船。只有头先那个咳嗽的男人还在咳嗽,而且越发厉害了…
“你咳得很厉害,受凉了么?”有人走过来问男人。
男人蜷缩在角落,听着声,支起身来,抿了抿干裂发白的唇,声音细微“应该是吧。”
来人手背抹了抹男人的额头,“你全身在发冷?还在冒冷汗。”
男人轻点了头。
“我看你应该去问蛇头拿点药才好。”来人好心地建议道。
“害,花那冤枉钱干嘛。老毛病,我睡一觉就好了。”男人摆头拒绝这个提议。
“我这儿有一瓶酒,给你,喝喝酒暖暖胃吧”那人往男人手里塞了一小铁罐酒。
男人想到自己的境况,也没有再推脱,只是一个劲地道谢:“太多谢你了,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那人摆摆手“什么好人不好人的,大家现在都是一路人,以后多照应!”
等那人离去后,男人扭开瓶盖,小小地抿了一口酒,然后攥住酒瓶,裹住衣物躺下。
什么事,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船长和蛇头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去货舱。
“今天早上去送吃的时候,人就躺在那儿不动了。”船员回答。
“好好的,人怎么没了?有人打架了?”船长感到麻烦,让他非常头疼。
“没有,他们说那人一直在咳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应该是生了什么怪病。”
这时船长侧过头恼怒地瞪向蛇头“我跟你说了不要给我找麻烦!看你做的好事!”
蛇头感到莫名其妙“我说大哥!这关我什么事儿?”
“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看钱不看人!”蛇头怼了回去。
到了货舱,两人都不说活了。隔着些距离,看见那个人蜷在角落里,身体让人用布遮了起来,只露出来了那只攥着酒瓶的惨白的手。
人们都自觉地与尸体隔开,留出一片空地。他们也都不知所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多可怜啊,新生活还没看到,就死在了半路上。
“现在怎么办?”众人随着蛇头的提问,齐齐看向船长,他是船长,他应该处理这艘船上发生的任何事情。
“怎么办个锤子!”船长向蛇头淬骂。但他还是很快转身向船员吩咐道“你叫人找一些不要的黑布来裹尸体,还有再找来一些重物捆在他的脚上。叫几个人,给几个小钱,今天晚上半夜的时候,把人抬到甲板上扔到海里去!明白?”
船员点点头。
“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了!”船长不放心地叮嘱,随后又向蛇头问道“这钱你出还是我出?”
“自然是我出的!”蛇头连忙答应到。
船长不屑地哼了一声,便厌恶地离开了。蛇头向那些人很快地说了一句“管好你们自己!别再给老子找麻烦!”然后悻悻地跟在船长后面出去了。
晚上的时候,趁船上的人都睡了。几个人抬着黑布裹着的尸体悄悄地上到甲板上。海风很大,吹得黑布乱飞,哗哗作响。
“他妈的谁裹的布,这都弄不好!”一人低声暗骂。
“小声点,赶快,早做完早收工!”
众人来到船的边缘,往下看就是漆黑一片的大海。海浪涌动着,像蠕动的胃。
“东西呢?快捆上!”
“在捆呐!在捆!”一人闭了眼,一狠心,三下五除二地把东西捆在了僵硬地脚上,“好了!”
“来我数,三!二!一!放,放手!”众人放了手。
尸体直直地极速下坠,堕入黑暗中,海浪迎接了他,将他吞噬,留下了闭口的声音。
众人往下望了望,“好了吧?” “应该可以了,快走了!”
他们开始往回跑,隐隐觉得有些刺激兴奋。
周围突然少了一个人,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几个人几个人地围坐在一起,小声地谈论起那个陌生人。没有人在意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是喜欢听些开出花的故事。不过这份新鲜感并没持续多久,陌生人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一个多月的航行仍旧遥遥无期,在不见天日的货舱里,人们早就失去了时间,每天是混沌地,搅在一起。
可是最近人们感到越来越担忧,又有人开始咳嗽了,一个两个,越来越严重。陌生人的阴影又开始出现在他们的脑子中,他们感到害怕。最终他们向蛇头表示抗议,表示他们决不能死,一家人的担子还等着他们去扛,所以他们决不能死!
“这件事应该报告给老板。”船舱内,船长和蛇头相对坐着。
“不行!”蛇头否决了他。
“怎么不行?这些人中发生了怪病!”船长震怒。
“告诉老板我找的人里面有会传染的怪病,而且已经死了一个人,甚至可能还会有人去死?不可能!”蛇头拍桌而起,急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他来回走了几圈,突然转身,撑在桌子上,对船长信誓旦旦地说“这不是怪病,只是会传染的风寒。我会叫船医开药给他们。你要给我更多空间,把他们分开。叫人送足够的食物进去,就不需要去得那么频繁。还有,你们能不能开快点,早靠岸早把人都送走,谁用管他们的死活!”
“哼!我看你怎么好好处理吧!”船长站起来,抓起帽子戴上,掠过蛇头径直离开。
货舱里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大家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观察着对方,同时也注意着自己。所有人像一根紧绷的弦,一旦任何人出了问题,啪!这根弦就会断掉。
餐厅内,鼓乐喧天,人们彼此热切地交谈。船长受到邀请和旅客一起共进晚餐。服务生站在一旁,随时待命。突然他侧过头,微微咳嗽了几声。
船长敏锐地察觉到了,拿起餐布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变了脸色,严厉斥责道“自己身体不适怎么能在这里服侍客人,赶快给我下去,回船舱里待着!”
年轻的服务生觉得有些羞愧,红着脸低下了头。
客人们都未曾注意,不把它当成什么大事。反而好心地替服务生开脱“唉,没什么大碍。兴许是这孩子太累了。”
船长仍旧坚持让服务生回自己的舱里。等到他走了,面色才稍微松了几分。
船长没有等晚餐结束,中途找借口离开了。他来到年轻服务生的船舱,开了门,拿方帕遮挡着,站在门口,问“你怎么回事?”
年轻服务生躺在床上,摇摇头“不知道,有些咳嗽,头晕”
“你是不是去过货舱?”
“我抬过那个人。”年轻人突然感到害怕,求助地望向船长。
船长感到有些不妙“这个船舱里只有你一个人咳嗽吗?”
年轻的服务生点点头。
船长告诉服务生“你不要担心。最近几日不要出去走动。这只是有些传染性的风寒,我会去找船医拿些药给你。我会把其他人调走,你一个人住,好好休息一下。”
服务生稍稍安心地点点头。
“你休息吧”船长替他关上了门。
“绝对不行!现在掉头或者找港口靠岸不是摆明了我的船有问题吗?到时候一来人检查,船上那些东西和人还藏得住吗?你们现在必须给我继续走!把那些人给我关好了!就算是有人生病,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来,你懂不懂?”商人气急败坏,在电话里朝着船长大吼。
“可是,老板,船上已经没有药了!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咳嗽。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再不靠岸接受诊治,在没到目的地之前,不知道谁会感染,多少人会感染,多少人会死亡!”船长情绪激动。
“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
“感染的人数会不断增多的!”
“够了!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如果你还想继续工作的话就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商人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态度坚决。
船长彻底失望了,他丧了气,回了句“明白”就挂断了电话。
蛇头一直在旁听着,他略显慌乱地问船长“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在这艘船上等死吗?”
船长思绪混乱,没有说话。
蛇头一个劲地在那摇头“疯了,真是疯了!”
“你闭嘴!事情都是你造成的!”船长回过神来,指骂蛇头。
蛇头瞪大眼睛,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最终还是噤了声,颓唐地倒回椅子上坐着。
“船长,越来越多的旅客要求靠岸,他们说这船上发生了怪病!”船员焦急地来报告。
“去告诉他们,我们现在离陆地很远,暂时靠不了岸,但我们会尽管到达最近的港口的。叫所有旅客都在自己的船舱里待着,尽量不再出来聚集了。”船长心力憔悴地摆摆手,让他下去。
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恐怖气氛从货舱底下穿过铁门蔓延开来最终笼罩了整艘游轮。大家都知道这艘船上发生了怪病,人人都可能是下一个中标的人。
女人戴上了面纱,男人们也用手帕遮住自己的脸。大家都警惕地看着对方,生怕周遭的人突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同时也生怕一些生病的人偷偷隐藏起来,居心叵测。
“他必须得出去!”
“凭什么,这也是我们的船舱!”一间三等舱内,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被几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长杆戳着赶出船舱。
人们远远地,捂着嘴观望。
“凭什么!凭什么!”女人背对着,把孩子护在胸前,阻挡着长杆。
“他在咳嗽!他就是有病,会传染给我们的!”
“干什么!都住手!”这是船长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闹剧。
女人看到了船长似乎是看到希望,她抱着孩子朝船长走去,伸出手,企图抓住船长“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船长受惊吓地后退,捂住嘴,大喊“你不要过来!”
女人停住了,抱着孩子,退后了几步,看着周围的冷漠的人。还有那几个拿长杆的人,他们仍旧很愤怒。她又看向船长,她抱紧了浑身发冷的孩子,对船长祈求道“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船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他只能对女人说“我会帮你安排住处的。”
“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女人要的不是这个。
“我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快点靠岸,才会有救。”船长试图解释。
“那什么时候才会靠岸?”女人着急地问。
“大约…半个月”船长不安地看向女人。
“我等不了这么久了,船长!我的孩子病了!你知道吗?他病得很厉害!只有你可以救他,你可以救他的!”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摇头,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船长。
船长抬起眼,与女人对视,半响,他回答“我们会靠岸的。我向你保证,女士。”
“前方的船请立刻停止前进!停止前进!你已非法进入我国海域!请立刻停止前进!”
海巡船不断逼近轮船,企图停止这艘非法进入的轮船。
甲板上逐渐出现了人,人们出来了,他们没有想到会看见其他的船。那一刻,他们好像就要得救了!他们脱下外套挥舞,大喊“我们没有恶意!请救救我们!”
“请救救我们!我们需要帮助!”
“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声浪在甲板上传开,最终混杂成一片。只剩下警笛声,分外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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