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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5号病,当时并没有专业术语来称谓,只知道猪得了这种病,便是绝症,没得救了。
爹爹听郝兽医说,凡是得了此病的猪,先是蹄子开始发黑,腐烂,继而遍布周身,厉害的,那猪耳朵都能烂得掉下来,情状甚是可怖,而且传染性还特别强,一传十,十传百地那样子扩散。猪场中,只要是有一头着上,整个猪场就会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养殖户们往往会因此而倾家荡产。
我真害怕5号病会传到家里来,上学时候,偶尔看到沟边横陈着一头小死猪,越看,越寻思,觉得越像是得了那5号病而暴毙的,继而担心着这病可千万别着到自家猪崽身上。如是惴惴不安地过了半年,家里的小猪长成了大大的肥猪,并不曾为此病所累,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想,这大抵是村里养猪户少的缘故,而家里的猪又不放出去,没有了传染源,切断了传播途径,所以避过了这一劫难。我乐观地以为,这些猪崽都已经长大,身量又是那么地健壮肥硕,大可以放下心来,即便是有个感冒发烧,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稍微挺一挺,就扛过去了。
乡间通往学校的,就那么一条土路,南来北往的人皆行于此,倘若凑巧,我冷不丁地就会碰到郝兽医,他的脸还是那样地黑,却黑得并不像以前那么油亮,而是如同道边被人遗忘的废铁生了锈一般,竟然带着一股晦暗。
他见了我,也冲我呵呵地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透过那笑容,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内心里的些许悲恸和辛酸。我知道,这多半的原因是他的生意并不怎么好,事情再明显不过,而今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有一部分人还搬到了城里,院子里连猪圈都拆了,更不必再提什么养猪,所以他的兽医兽药生意自然是不怎么好过的。
钱是英雄胆,无钱撑腰,他自然是猫腰虾背,低人一等的,脸色也就随之灰暗起来。
2
约摸着进了初冬,周末跟娘去赶集,你们猜我碰到谁了?真的是劁猪三儿。
他还是那样邋遢,一身亘古不变的破旧中山装胡乱地罩在身上,油脂麻花的,太阳一照,亮闪闪地反光,不过,他并不像当年那样须发茂盛,而是变得秃顶了,油光光的乱发从周围抹将起来,盖过“光明顶”,美其名曰“地方支援中央”。
集市就在他的本家赵村,布于中心街两侧,每逢三六九开集。劁猪三儿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几乎是每集必到,他虽是光棍一条,却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推了小土车载着老娘在集市上转悠,逢人开口笑地这摊子瞅瞅,那摊子瞧瞧。
那熟识的买卖人,特别是当村的,不住地跟他插科打诨,讥笑谩骂道:“哟,割猪蛋的来喽!”、“三儿,你不去割猪蛋,跑集上来做什么,难不成来割人的么?”劁猪三儿也不着急,扯着破锣嗓子回骂道:“我这刀子刚磨得锃光瓦亮,你要再叫唤,真把你阉喽。”几人说毕,全都哈哈一笑,又扯几个闲淡,便各忙各的去了。
劁猪三儿的老娘是一个很胖乎,很魁梧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尽数往后挽成一丸子,用细长的银簪穿了,银簪或许是用得久了,颜色有些发暗,上身是一件肥大的蓝灰粗布侧襟褂子,胸脯处揣一方蓝格白底麻手帕,下面墨黑收脚胖棉裤,三寸金莲小脚上套着一双藏墨粽子似的厚棉鞋,一切都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因此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利索。
她坐在小土车上,双腿惬意地往外呈“大”字状舒展,眼不花,耳不聋,看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开口一笑,露出牙齿完全脱落的粉红的牙床,脸上的褶子如拧麻花一般向眼角荡去,眼睛自然而然地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想,劁猪三儿作为一老爷们,能够将八十老母伺候得如此干净和舒展,可谓是用心良苦,真如爹爹所说的,是个孝子。
劁猪三儿的生意也不好了,不管原先多么红火,眼下也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因为村里养猪的户家几乎绝迹,就是那些使用大牲口的马帮也消失殆尽了。如今,村里的富裕户都用上拖拉机了,这玩意儿不吃草,不用人伺候,喝上油,摇把子一转,突突地冒着烟儿,“哐啷哐啷”地喊着粗犷的号子,一部就能顶上好几头大骡子。
劁猪三儿推着老娘在集市上转悠,绝非瞎转,而是有想法的,一来是为了带着老娘出来溜达散心,二来则是做那没有本儿的买卖。
这没有本儿的买卖做了好多年,几乎每个人都会买他们的账。那么,到底什么是没本儿的买卖呢?譬如劁猪三儿的老娘,若是看上了某样东西,娘两个便会呆在摊位那里不动,也不耽误人家正常做生意,等主家忙完,有了闲空儿,老太太便会和主家攀谈几句,夸赞东西如何如何之好。
有眼力见儿的生意人便会将货物象征性地给他们一点,也不多,也不少,糖葫芦摊,送一串糖葫芦;青菜摊,弄半把芹菜;干货摊,给俩蘑菇;花生摊,捧一捧花生……如此,也就转到三分之一个集市,娘俩挂在车杆上的篮子便满满当当的。
他俩也不贪心,见好就收,适可而止,摊主们也无所谓,权当施舍可怜人了,这就是娘所说的,买家卖家都是不伤心,不实意。
当然,娘俩也不是没有碰到过硬茬儿,有的摊主远道而来,又生性固执,死活不吃他们这一套,横下一条心,就是不给。娘俩也不着急,只是乐呵呵地将小土车往摊子前面一横,悠闲地坐着。这一坐,便要了摊主的老命了,赶集的大都是十里八乡熟识的相与,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摊主惹了纠缠不清的官司,便不敢前来光顾了。
此时,邻近的心善的摊主想着圆活事儿,便在耳边将事情原委小声说给那苦主听。
凡是做买卖的,都没什么笨人,苦主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一来畏惧他们是本村人士,自古所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以后还得来这里赶集;二来自己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一个是光棍,一个是老妇,骂不得,更打不得,即便是天王老子也惹不起,自然而然地松了口,赶紧赔个不是,抓上两把货物,打发走了,都痛快。
我心里愤愤不平,觉得人家做小买卖很是不容易,劁猪三儿娘俩不该借此来讹诈人家,若是再多两个这样的人,那么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呢?便跟娘抱怨起他们娘俩来。
娘说,道理大家都懂,事儿却不是这样做的,谁也不愿意为了一点东西而大动干戈,况且,人活一世,都是有脸有皮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也不会走这条道儿,再说了,这条街上就劁猪三儿独一份,其他人不会这样去做的。
这么一想,我倒是有些释然了,可觉得这终归不是正理儿,但又没有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心里愤愤地不去理会。
想想小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他啊,大英雄一般,再威风不过了。为了学他,自己一气儿将零花钱全部用光,买了十几把铅笔刀,用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于废弃粪坑里解剖小死狗练手,禁不住哂然一笑,可看看现在,劁猪三儿竟然沦落到此地步,比要饭的好不到哪里去,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不知怎么,我又突然感慨道,这好歹也是独步一方的手艺,如果有人能够传承也是不错的。可这终究不能够,劁猪三儿不会再有徒弟,他的劁猪技艺,无论怎样精湛,也如那耗费数年光阴去学屠龙之术的武士一样,即便学会了,也会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龙而变得一无是处。
从那之后,我因为到外地求学,绝少跟娘赶集,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3
太阳于它那恒远的时光轨道上奔驰着,转眼间,已经进了腊月,家里的几头肥猪在爹娘的照料下都长到了一百三四十斤,已经算得上是大猪了,可以出栏变现了。可是,爹娘并不打算现在就卖掉,特别是娘,她盘算着,这猪一天长一斤到二斤的话,赶到年根儿,便是一百七八到二百多斤的大肥猪,这时候价格又高,出手是最合适的啦!
有了这个念想,且离出手的日子越来越近,喂猪的时候,娘总是笑得美滋滋的,提着满满当当的几十斤的猪食桶,如若无物,一阵风似的就飘了过去。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多的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言者无二三”,不知怎么的,家里的几头肥猪突然间变得厌食起来,像是感冒发烧,吓得娘亲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以为,这必定是5号病无疑了!自古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是没想到这祸害千躲万躲,终究还是来了。
爹爹知道,必须赶紧请郝兽医过来,这样大的肥猪,一旦毁在自己手里,那还不得要了老命。郝兽医来过,看了看圈里的猪,说,这不是5号病,而是猪丹毒,5号病是蹄子开始发黑腐烂,猪丹毒初期是高烧不退,然后身上起紫色的圆斑,继而一块块烂掉。
爹爹问郝兽医能不能治,郝兽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开点药,打几针试试看。
爹爹听了眉头紧锁,烟,一根一根地接连不断地塞进嘴里,吐出满屋的愁云惨淡。两人再熟悉不过,他知道,郝兽医这么说,不过是在安抚自己,实际的意思是,这病一点也不好治,更多地是让它们听天由命。
我心里想着,爹爹供我上了这么多年学,读了这么多的书,应该去帮,并且能够帮得上忙的。我知道杀灭病菌的方法是消毒,平常用的都是生石灰,可现在村子盖房都是买那熟好的灰膏,真不好找。
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我终于想起,化学课本上阐述过,烧碱可以杀灭细菌,用烧碱消毒,说不定能够让肥猪们缓过劲儿来。趁着郝兽医还在,我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希望能够给爹爹帮上忙。
爹爹未置可否,或者他也想试一试,却觉得小孩子的话毕竟人微言轻,便将目光转向郝兽医。郝兽医倒是觉得我说的有一番道理,镇上给他们讲的兽医培训课上,也有过烧碱消毒的说法,就点点头,说,可以试一试的。
那时候,有个亲戚正好在镇上的化工厂上班,厂子刚好生产烧碱,就弄出来一些,装了两大方便袋,每袋约摸着有四五斤。爹爹将猪赶到前面圈里,清理完后圈的猪粪,拿出一包,倒在盆里,将一片一片如同擀面皮儿似的烧碱捣碎成末,细致而均匀地撒在圈里的每一个角落。
撒完之后,又过了几天,爹爹才将肥猪从前面圈里赶到后面圈里,继而用另一包烧碱给前面圈里消毒。
我以为自己的一番主意已经付诸实践,满心希望着烧碱消毒可以有好的结果,然而,这并没有阻止肥猪病情的变化,它们还是不断地发烧,进食渐少,最后只是直愣愣地立在那里,好似突然变傻了一般。
娘哀怨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一养成肥猪就要出事啊,去年年根儿是这样,今年年根儿也是这样,老天爷啊,你就不能行行好,让穷苦人家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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