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秀从二贵那拿到钱后,便求孙不周为我打点,那孙不周倒也办事,果然求他姐夫从中帮忙,打点上下,经过一番折腾,我的案子总算压了下来,我出狱了。
从大牢走出来时,恍如隔世一般,还是灵儿过来接的我。我到爹娘的坟前烧了纸,磕了头,大哭了一场。
“姑爷,回家吧。”
灵儿上来搀扶起我,我看了看她。
“滚,都是你们这群祸害害的我!”我一把推开她,心中一片恨意。
“姑爷!”灵儿一声悲鸣,跪到我身前。
“姑爷,你不该这般恨我家姑娘啊,她……”灵儿看着我似有话说。
“她怎么了?”
我心里一惊,只怕她的身子也不好了。
“她,她不让我说。”
灵儿的眼泪如滚珠一般,哭的伤心欲绝。
“说!”
我一把从地上拎起她,眼睛都红了。
灵儿被我吓的不清,愣了一下,哽咽着说道:“姑爷,你可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吗?”
“怎么,出来的?”我一愣。“不是使钱了么?不是找人了么?”
灵儿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去,断断续续的说道:“钱,钱真的就好用吗?姑爷,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秀儿姑娘也嫁了,大把的银子也花了,事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姑娘急的无法,她,她为了救你,咬破食指,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了一封血书给周公子,她写一句哭一声,写一句哭一声,那纸上除了血就是泪。你知道我家姑娘的心性,一生不肯求人,你又是否知道,那周公子自从沉冤得雪,得中探花,便被尚书大人相中,如今已成了他的女婿。姑娘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的这封信啊,信写完了,她一口血喷到地上,便倒下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你恨极了她,可她从不曾想害你,你对她有恩,她这生无以为报,欠你的她就拿命来还。姑爷,我家姑娘是拿命来换你的命啊,你还这般恨她!”
灵儿的话有如晴天霹雳,我久久看着她,缓不过神来。血书,血书,她竟然为了我写了一封血书,而收书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当年与她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有情人!她为了他,守身如玉,痴心不改,无论我怎样温存,怎样体贴,她都不为所动,就算她现在已是我的妻室,他又怎么能一朝得中,便娶他人?敏柔的心性我最了解,孤标傲世,宁折不弯。眼见我得救无望,求告无门,她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他低头,向他折腰,为了一个她根本就不爱有名无实的夫君向他求情!
敏柔,我的敏柔!我的心肝也如她的一样片片碎裂,失魂落魄的往家走,我该怎么面对她,面对这样一个一手毁了我一手毁了我的家又一手毁了自己的女人?
她一身白衣坐在楼上的房间里,我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她。她苍白着脸,整个人瘦得只剩骨头,那么单薄,那么病弱。
她缓缓站起身,面对着我,静静跪了下来。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下子就冲到她面前,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第一次,第一次她向我服软。我的心当真如刀割针刺一般,疼的丝丝见血。
“你让我跪一跪吧,算是我报你的恩。可是我没错。”
她抬起头,看着我,是的,她眼里没有悔意,有的只是疲惫。
“你爹收受贿赂,这是真的,你窃人文章,打人伤人,这也是真的。可你们家有恩于我,于情我不该做这个证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从此我生我死与你无甘!”
“与我无甘?与我无甘?”我哑笑了两声。“你说的轻巧,你现在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是你的结发夫君,我们怎么无甘?你知不知道,你就算死了,你的碑上也得写上吾妻关氏之墓!”
她的脸更加苍白了,眼神也更加疲惫,她看着我,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我心里没有你,他现在也没有了我。我现在名是你的妻,他现在实是尚书的婿,一辈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办法改了。”
我的眼泪再也管不住了,扑簌簌往下落。
“你知不知道,我是打心里敬你爱你,我一心一意的想和你成夫妻,和你过日子,我自从认识了你,娶了你再没动过别的心思。我虽不学无术,虽然游手好闲,可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更没想过害你!我只想着,我好好的听你的话,好好的读书,将来也考个功名,做你心里的状元,成为你的郎君,可你,可你为什么就不懂我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像爱他那样的来爱我?为什么?”
“是,你是从没想过要害我,可我也从没想过要爱你!”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缓缓站起身来,眼里是死一样的冰冷。正当我张口想要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一转身,冲着窗子跳了下去。
灵儿的尖叫声穿透了整个楼。
窗外桃花正红,我想她的血一定比那桃花还艳丽,可我不敢看。我整个人冰冰凉凉的往后倒去,没人扶着我,我重重摔倒在地,后脑撞在桌腿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我晕了过去,在这痛苦的时刻,我如此幸运的晕了过去。
“你妈,你他妈咒我?”
“我咒你怎么了?我咒你怎么了?我他妈就看不惯你这样不入流的神仙!谁他妈不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混上天的,怎么就你捡便宜捡来个神仙当?你以为神仙是好当的?我他妈就咒你,咒你做人不得好报,一辈子没人爱!”
这么惨烈的对话在半晕半醒的时候在脑子里回荡,这都哪跟哪啊,怎么神仙说话也这么没素质?我顾不得他们有没有素质,我只惦记着我的敏柔到底怎么样了。我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人按住了。
我眼神不济的看不清面前的几张脸,话倒是听的挺清楚。
“你他妈欠我们这么多钱还想跑,还他妈想会小媳妇儿,看我们几个今天怎么收拾你!”
唉,人要倒霉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讨债的上门了!
“还还还!”我抱着脑袋躲着他们的拳头。
一个人揪着我的衣领,把我的脸揪到跟他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我看到他一脸的横肉都在抖,一嘴的臭气直喷我的脸。
“你拿什么还?”
“房子,房子,我还有房子,房子归你,归你,总行了吧?”
爹死了,娘死子,现在连她也死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都散了吧,散了干净!我不争气的掉下泪来。
是的,这是我的命,注定这一生,我要被世人所弃,不被爱人所爱,我是修行不到的神仙,被神诅咒。我终于知道刚才脑子里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了,那是我的前世今生!
“客官别再喝了,小店已经打烊了。”
小二推着此时已经醉倒在桌上的我,一脸的不耐烦。
“好,好,好,你们现在个个都欺负我,个个都落井下石!”
我推开他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想当初,我还是这里的“太子爷”,我只要出门,身边至少围着四五个人,我走到哪儿,那的人都堆着笑脸。像这种破烂酒馆,我看都不看一眼。他们掌柜的几次招呼我过来坐坐,赏他个脸,我正眼都没瞧他。如今,我落到在这里喝口酒都要喝一壶给一壶的钱,生怕我没银子付帐吃他们的霸王餐。老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怪他妈的我的这个命。不,不对,怪他妈的那个神仙!我就纳了闷了,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他妈把我弄下凡尘也就罢了,还他妈咒我?不就是贱命一条嘛,拿去,你们通通拿去,我现在看到我自己就烦,索性这皮囊就给了你们,你们爱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小爷我不跟你们玩了!
我晃悠着出了酒馆的门,外面除了偶尔一点灯火以外,街上空无一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闫头照例打着梆子在街上巡夜,见我扶着墙角拼命的将刚刚挣命一样喝进去的酒全部吐了出来,停住了脚。
“这不是吴家小爷吗,这怎么喝成这样了啊,来来来,擦擦嘴,快坐下喘口气。”
“你,你,你还认识我?”
我红着个眼斜睇着他,就着他的胳膊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
“那咋能不认识,咱都乡里乡亲的,虽说你们家以前是大户,是县老爷,咱高攀不上,可说到底这一条街上住着,怎么的也算是老邻居吧。”
他左右见再没石头可坐,便直接坐到了地上,一只手还搭在我的大腿上,用力拍了几下。
我盯着他的手,那黑黑的粗粗的浮筋露骨的手,要不是他刚才说的话来验证他此时的动作只是想跟我热络一下,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取向上有什么问题。
“老闫,不,闫叔,我……”,我抬起头看着他老成榆树皮的脸,心里百感交集。自打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句热乎话,把我当亲人。
“啥都别说了,吴家小爷,人生谁还没有个高低起落。闫叔是过来人,跟你说几句过来人的话,人这一辈子有舍就有得,有恩就有怨,有进就有退,有几个能风平浪静一辈子做人上人的?少啊。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个时候就得好好的将养自己,把精儿蓄喽,把气儿顺喽,把神儿养喽,等咱精气神都上来了,年纪轻轻大小伙子,长的又好,又识文断字儿,哪还吃不上一口饭,哪还不养一个人?听闫叔的话,爹娘媳妇没了就是没了,再想也没用,再恨也不顶事,日子还得过,而且还得过好,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老闫头又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腿,拾起梆子,站起身来。
“赶紧找地儿歇着吧,这地方怪冷的,别冻出毛病来。”
他一边啰嗦着,一边敲起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的腿被他拍的火热,可我的眼泪还是冷的,我抬头看了看天,乌漆抹黑的,连个亮儿都没有。天上的大神啊,我这怎么得罪你了啊,你要不要这么对我啊?
我把敏柔葬在了桃林边,她这辈子最喜欢桃花,那就让她和桃花永远在一起吧。
我坐在她的坟前,独自喝着闷酒。
敏柔,都说人死了魂魄还是看得到这个世界的,那你看到我了吗,看到我为你伤心,为你痛苦了吗?你又是否看到你的心上人,他抱着新人笑,早忘了你这个旧人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只会为不爱自己的人流泪?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出自己的执念,反要一步步走向毁灭?
我的酒化成了泪,在脸上静静流淌。
“你老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破衣烂衫的道人走到了我跟前,他一屁股坐到我身旁,招呼都不打,直接拿起地上的酒壶喝起来。喝就喝吧,现在的我没脾气,看他一脸胡渣,头发跟稻草似的,脚上只穿着一双倒了帮的破草鞋,想来也是可怜人。
“不心疼?”他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不心疼。”
“刚死啊?”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新坟,我也回过头留恋的看了看那上刻着的字“吾妻关氏敏柔之墓”,眼泪又止不住了。
“人生百年,漫漫如长夜,却走不出一个情字。情有高低远近之分,但凡是动了心的,都如刀剑滑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看似多情的未必深情,看似无情的也许是情深不寿。红尘种种,不一而足。若没有大智大慧,只怕会沉溺其中,误人误己。不过,人生自有修行之路,堪破不堪破的也都是悟性与缘分,凡人是做不得主的。”
这疯道人半疯不疯的说了这几句,站起身,也不道谢,也不道别,施施然的拖着他的那双破草鞋,哼着曲儿走了。
“我问情字有何意,为何情字最难得?老天无眼地无心,葬我无情阴阳间。说不得,道不得,谁与我有恩,我与谁有怨。只有神仙最自在,东西南北任尔飞。”
我看着这道士的背影,一阵风吹来,漫天的桃花纷纷而落,我的心里却茫茫如下了场大雪。
我想起那个梦境,想起王半仙儿的话,想起老闫的手,慢慢的站起身,朝着面前那一片片的粉嫩桃红走过去。好像她还是当年的她,正走在桃林子里,我追着她走过去,一步,二步,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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