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纸临习乙瑛碑的“報”字的时候,脑海里想着这是报恩的“报”。我猛然间回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父亲领着我,还有卖稻谷所得的三千元,走进那所重点高中。2000年中考我以一分之差跟重点高中擦肩而过,是父亲托了人找了关系,再加上三千元择校费才把我塞进重点中学的。我只知道从农民的家里拿这三千元是有困难,可是我父亲居然和神一般,都没说过句艰难之类的话,倒是母亲时不时唠叨几句生活艰辛的话,让我好好念书,将来报答你爸。这让我对父亲一直很敬仰。
正是父亲的果断决绝,让我一路看到与众不同的风景,让我走出普通农村娃小学初中就辍学打工结婚生子的命运循环。可是,正是我这与众不同,命运好像总是很喜欢捉弄我,平时明明成绩很好,学校排名也靠前,可是一到大考,我就怯场,第一次高考,题目很难,虽然我分数还不错,却高估了期望,结果志愿没填好,落榜了。父亲毫不犹豫的让我选择了一所私立中学复读,二战高考,还不错,总算上了重点大学。
去学校报到那天,依旧是父亲陪着我去学校的,为了我的学费,父亲那些年都累垮了,总是低血糖,送我到学校,都一直喊头晕,我想不到年富力强的父亲会有什么,我一度以为,他只是坐火车晕车而已,却没想到这是他劳累过度,提前透支健康的前兆,以致后来的脑梗发生。父亲对我考上重点大学这事还是很骄傲,他当年即将考大学的之际,因为祖父对历史的固执己见,直接阻止了父亲力图跳离农门从事仕途的道路,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父亲把我们偌大的校园逛了个遍,第二日自己不住家长招待所,独自跑到市中心最著名的景点用脚丈量了一遍,方才心满意足的踏上回家的火车。后来电话打回家,听母亲说,父亲在家都晕了几天才好的。我心里颇为内疚,本来想着我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去报到就可以了,本来不必要父亲陪同的。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我得到一个保研的机会,可是年轻气盛的我,觉得既然要做研究就要到最好的学校去,又想到父母的不易,学费的出处尚无着落,于是放弃了保研机会去找工作。我还尝试过国考,父亲也很支持我的决定,笔试轻松的排了第一,我满怀希望的去面试,面试过程充满自信。可是,最后下来我综合排在第二,我这才想起来,面试的时候旁边一个女孩恰好跟我是面试同一个职位,她跟身边的人说她父亲跟这个单位很熟悉,当时我心里还没什么,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接受自己成为炮灰的现实。父亲知道我被人挤掉了,后悔之极,当初该找找表叔媳妇的叔叔,送个礼什么的。我还笑了父亲怎么能信这套,只能自嘲能力不足吧,其实心里还是很失落,家庭背景就是巨大的阶级沟壑。父亲也不好说什么,他或许知道,关系是个无底洞,把家里砸锅卖铁弄了还不一定的事情。
于是,我就这样逐渐自立了。四处漂泊,工作也换了很多,越来越觉得自己无用。有段时间,有两年多没给家里电话,完全把自己隐匿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一直让他失望,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我总是让他伤心,失望,而我的骨子里永远流淌着不服输的气血。
现实生活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的人喘不过气。这些年,我遭遇过极度不公平的事情,遭人嫉妒,被人冤枉,背后受过暗箭,……但是我都能咬牙坚持,微笑面对,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只记得对我好的人。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跟父亲讲了一些社会上的事情,父亲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终于知道社会很复杂了吗?”对我那种语气就像我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而他又不愿将太多社会负面的东西讲给我听,只给我正面阳光的东西,天啊,我已经是三十多的中年人了啊。
母亲对我说,在我失去音讯那两年,父亲很后悔。只上过几天小学的母亲,经常唠叨说当初不该让我去上海发展,在老家老老实实呆着,隔三差五还能见面,之后又后悔,就不该让我上大学,不该让我上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就直接去纺织厂打工,现在农村发展也好了,随便哪家哪户生活条件都不错,有房有车的。反而跑那么远去了,还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图个什么。父亲听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说,还是不一样,眼界要开阔的。我听了,羞愧难当,因父亲的宽容和远见更加坚定自己追逐诗和远方的信心,或许,最终我什么也得不到,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害怕的是一种狭窄的眼界和以我为尊的盲目自信会代际传递,这样才可怕。
父亲真的老多了,在我封闭自己那两年里,有一日,父亲突发脑梗,所幸救治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同时还查出小脑萎缩,背也微驼了,记性极差。才两年时间,我印象中正值意气风发,满头茂盛黑发的父亲居然变成一位背部微驼头发花白的老者,我悔恨交加,父亲变成这样跟我的遭遇不无关系,我多希望自己有掌控时间的特异功能,让父亲慢点老去,让我有多一点时间陪伴他!
父亲做任何事情都是追求极致的完美,他经营的果园,果子是全村公认最好的。他尝试过很多养殖项目,可是,总是不太顺利,不是遇上“非典”,就是遇到不期而遇的台风洪水,甚至是百年不遇的冰雹,……
父亲像是一棵百挠不折的老树,失败了,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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