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街灯昏暗，汽车在雾气笼罩的街道上穿梭。这是11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离开公司的那一个。
风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风，直接透过围脖灌到脖子里。她觉得冷，但更觉得无聊，于是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背过脸，点燃了。
这时候，背后有个声音喊她：“Mary，真的是你啊！”
孟翊心绪一振，终于来了吗？
她学着Mary的样子，把夹着香烟的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一边转身，一边娇声埋怨：
“你怎么才来呀？”
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及溪咧着大嘴恨不得把一口白牙全露出来的笑容。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Mary。”
孟翊揉了揉太阳穴，皱起眉头，两指稍微用力一捏，手中的香烟便灭了。
“怎么是你？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出来了吗？”
及溪撇撇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孟翊。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我告诉过你，人间是人类待的地方，不适合你。”
“我已经很像人类了，他们根本认不出来的。”及溪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孟翊冷笑。妖就是妖，外表、动作、神情固然都可以模仿得跟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每个物种的天性永远不能彻底转变。
她回想起真正的Mary来事务所时的情形。
孟翊一眼就看出，那个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凡人看不见的雾气，显然是和水里的精怪有过长时间接触。
见孟翊沉默地观察着自己，却什么也不问，Mary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正要说话，发现孟翊微微皱了皱眉，便摁灭了烟，却不肯放下，就那么夹在手里，搭在另一只手臂上。
“我想让你们帮我查一个人。他可能，不是人类。”
孟翊点点头，示意Mary继续说下去。
能找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因为遇到非人类，经历了离奇事件，用人类的思维与法则无法解释或解决，便本能地怀疑，只有非我族类，才能造成这种不解。
作为专业处理这类事情的驱妖师，孟翊知道自己不必多说，只要表示出愿意聆听的姿态，就能让客户感受到信任和理解，愿意继续补充自己的诉求细节。
“他是我男朋友，”Mary想了一会，干脆地说道。见孟翊又皱起眉，她紧接着又补充：“他各方面都很好，睿智果断，温柔体贴，是我的理想型。只是，”她停了停，好像在重新整理思绪。
“只是有些事情实在让我不能不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有些行为比较奇怪。比如出去吃饭，他不让我点任何以鱼类为食材的菜，不是说饭店的鱼都是死鱼，就是说养鱼的水有问题。”
“后来我想亲自做饭给他吃。那天我特地一大早跑到菜市场，买了郊区农民从水库钓的鱼。特别鲜活的两条鲫鱼，开膛破肚，内脏都扒干净了，还一路翻腾，带到家了都还没死透。”
“因为接到公司同事的电话，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把鱼处理好，Jack就来了。”Jack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我要去书房处理工作，就让他现在客厅看一会电视。等我忙完出来，却发现他在厨房里，手里拿着装鱼的袋子，那两条鱼却不见了。”
“他说想帮忙洗鱼，因为鱼鳞堵住了滤网，就拔了滤网，没想到两条鱼溜进下水管逃走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到处找那两条鱼，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却有点不高兴，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我想不明白，两条快死的鱼怎么会逃走？就是活鱼，也未必能挤进从洗碗池的下水管啊。我只能猜想，他应该十分讨厌鱼，可能是把鱼扔到外面去了。我去楼下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我就想，也可能是流浪猫把鱼叼走了。”
说到这里，Mary把烟递到嘴边，发现烟是熄灭的，尴尬地笑笑，又把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很喜欢Jack，如果只是非常讨厌鱼，这点怪癖我还是能接受的。所以，第二天我向他道了歉，我们就和好了。”
“前几天，Jack终于答应带我去他开的酒吧。这让我很高兴，认为这标志着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他平时总是太保护自己的隐私了，从不让我进入他的任何私人领域。”
“那家酒吧就在我们公司对面的一条巷子里。才到门口，酒吧的名字就让我十分惊奇。我以为Jack是讨厌鱼，才会有之前的奇怪行为。可是那天我才知道，他酒吧的名字就叫‘鱼之乐’。门头、门框、门板上都画着各种各样的鱼。我心想，难道他其实是十分爱鱼的？”
“酒吧里的景象，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整个酒吧，三面墙都是巨大的鱼缸，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鱼。我差点以为自己进了海洋馆，只是鱼缸里的鱼，都是我们在饭店常见的淡水鱼。我甚至还看见两条鲫鱼，在我进来时，猛地窜出水面，溅了点水到我脸上。”
“我开玩笑地问Jack，他到底开的是酒吧还是水族馆，他回答说，反正是让鱼类快乐的地方。我想，他还真是个爱鱼成痴的人呢。”
“酒吧里的客人，全都和Jack一样，穿着亮闪闪的衣服。亮银色、亮橙色、亮黑色，他们在酒吧里走动、舞蹈，在灯光效果下，倒真有点像鱼群在水里翻游。”
“这些客人好像都是Jack的朋友，看见他来，都跑来打招呼。每个人看到我，什么也不问，就要我喝一杯。既然都是Jack的朋友，我当然不好拒绝。作为公司销售部主管，我对自己的酒量还是很有自信的。再说，有男朋友在身边，我怕什么呢？”
“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那么多人轮番劝酒。很快我就醉得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酒吧大堂的沙发上，酒吧里已经空无一人，弥漫着一股酒精和鱼腥味混合的古怪气味。这时，我听见鱼缸里传来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吓得立马跑了过去。”
“我看见Jack正在往鱼缸底部沉下去！我拼命拍打鱼缸，鱼缸外部的一角有台阶可以上去，可是鱼缸那么高那么深，我爬上去也够不着他。我到处找东西想敲碎玻璃鱼缸，只找到几个空酒瓶，使劲砸也没能把鱼缸砸出条缝来。”
“鱼群被我的动静闹醒了，纷纷在水里上窜下跳。我正准备打电话报警，Jack睁开眼了。就那么在水底，一动不动，睁开了眼睛，就像刚睡醒一样，居然还伸了个懒腰。看到我就站在鱼缸外，他一个打挺就站起来，浮上水面，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咧嘴对我笑。”
“我不记得自己刚才为了救他折腾了多长时间，十来分钟总是有的吧。可他的样子就像在沙发上打了个盹，被人吵醒，一翻身就起来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发现其它的鱼缸里也站着几个昨天晚上的客人，满脸好奇地看着我。”
“我已经被吓呆了，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被Jack送回家了。”
“我已经几天没有见他了。我想了很多理由来解释我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我所怀疑的可能才是真相。”
“我更不明白的是，Jack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躲避。他给我打电话，打了很多次，我没接。我每天加班到深夜，每次从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都能看见他站在公司对面的马路边。因此，我整夜呆在公司，直到天快亮了，看到他离开了，才回家洗漱。好在他白天从来没出现过，不然我真的要住在公司了。”
“有个朋友给了我一张你们事务所的名片，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孟翊点点头，“解不解除难事务所”的名片数量很少，只有接受过他们服务的客户才会有。鉴灵木制作的名片会察觉客户周围的人是否接触过非人类，制造机会让原来的客户把它转送给新的客户。
“Mary小姐，我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Jack不是人类。那么，现在你认真回答我，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那你能告诉我，他是什么吗？”
“这很重要吗？”孟翊严肃地看着Mary，心里却在叹气。
如果客户因为恐惧而要求他们除去这个非人类，一切都好办。随便用什么手段让那个非人类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就行了。最怕的是Mary这样，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安，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如果答案在她的可接受范围内，她说不定还会帮助那个非人类留在人间。
Mary摇摇头，“也不是那么重要，我也只是好奇而已。”她沉默了一会，才又说道：“好吧，我想让你们帮我查清楚，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孟翊看着Mary，她的表情很认真，这才是最令驱妖师感到无奈的。
大多数精怪流连人间，并没什么恶意，不过是修炼到了一定阶段，有了能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正如人类拥有了翱翔太空的技术，就要野心勃勃去外星探险。
从Mary的气场来看，与她交往的那个精怪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反而让她的元神有所净化。这种净化让她对那个精怪产生了一种依恋，因为净化其实是她潜意识里从未被满足的需求。
“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他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不应该留在人间。天地万物各有领域和生存法则。他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已经破坏了天地平衡，我们必须把它送回属于它自己的地方去。”孟翊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告诉Mary她的打算。
Mary愣了愣，似乎被孟翊的义正言辞吓到了。
“那，你们会，会杀死他吗？”
孟翊摇摇头，“他的存在有他存在的合理性，只要不是作恶伤人，我们也不会伤害他的。”
“那好吧。”Mary松了一口气，有点沮丧地说道：“我想，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想要把他怎么样，我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吧。”
孟翊笑了，这个客户，是难得的明白人。
接下来，她们商定了行动计划：Mary照常在公司上班，等到公司其他人都走了之后，孟翊就去她的办公室，用化身术化成Mary的样子，穿上她平时穿过的一套衣服，拿着她的包，下楼去等Jack。而Mary，则拿着孟翊给她的遁行牌，穿过一楼的后墙，从另一条路回家。
然而孟翊连续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J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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