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诺诺
我养了阿咪老师,我妈非常生气。
她说你怎么又养一只土猫?养猫要养那种加菲猫,大脸像被屁股坐过,表情像被坏人揍过,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贵族气息。
我说我现在天天给阿咪老师揍,我觉得我有一种贵族气息。
两年前我在加国大农村念书,杂合小野猫阿咪来我家的时候刚满一个月。一身风霜,一头虱子。
我把它按到池子里冲。虱子是黑色的小质点,噼里啪啦掉水里,逆时针打旋儿,和脏水泡沫一起汇入城市最壮阔幽暗的下水系统。
阿咪又抓又挠又吼又叫,弄得我一手红肿。
没了虱子还怎么当野猫?
它这是在用暴力的方式向一个时代告别,我懂的,我都懂。
吹风机的最大档位把阿咪吹成风中的一朵傻逼,傻逼吹干了趴在壁炉边咕噜咕噜烤火吸鼻涕。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它说喵。
我问你爸妈哪儿去了?
它说喵。
我问没人要你了是不是?
它说喵。
我说好吧你跟着我吧,一天吃三顿周末加餐猫罐头,我不给你铲大便你要自己学会用厕所你说中不中?
这个时候阿咪老师爬到了我肚子上,头枕着自己的尾巴,睡得像个训练有素的傻逼。
很多年后我终于想清楚了在那个历史性的晚上,阿咪为什么表现出了那种日后罕见的乖巧——虱子药上得太多,给熏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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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上药的阿咪,堪比不吃药的神经病——邪魅狷狂,霸道无双。
它奉行着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用语言。
这些年它抓报废了沙发,打碎过玉镯子,让我脸上无数次挂彩。早上闹铃一响,我来不及揉眼睛,朦胧中会看到一大坨飞速移动的肉体扑面而来。
“你有神经病啊!”
把我拉出三条血痕之后,阿咪团成一团,眯眼睛,装作听不明白。
北方农村的生活十分寂寞,课余时间留学生会想出许多奇葩的娱乐点子。比如说有一天我和同学写完作业忽然觉得,应该让她养的猫和我养的猫一同玩耍,让我们之间的友谊超越物种延续在下一辈的身上。
她的猫比我的大两岁,是血统高贵的孟加拉猫,一个半阿咪那么大,像一只小豹子。
但友谊不应该止步于体型、血统和年龄,我们真诚地希望猫咪们能做朋友。
我们错了。
笼门打开的一瞬间,阿咪毛茸茸的影子在我们闪过,对着客人就一通乱打,每一下都铿锵有力,每一下都正中敌首。
孟加拉猫客场作战,体型巨大反而略显笨拙,招架两下,怂了。
阿咪鏖战正酣,追着打,口中高喊:“喵喵喵喵喵喵喵。”音调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谱出了一曲高昂的凯歌。
我付出了两个玻璃杯,一件新毛衣和满手血痕的代价,把阿咪劝开。
客人还在,只能把它关小黑屋子里教训:“丢死人啊!它几千刀一只,出个三长两短你100条猫命也赔不起。”
阿咪不屑,斜眼,炸毛,蹲下来打了一个响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少年时期的阿咪似乎有着无限的精力,毁坏一切能毁坏的家具,撕扯一切能撕扯的衣服,打碎一切能打碎的摆设,作死他唯一能作的主人。
他的青春是暴力的血腥的限制级的睚眦必报的,无畏无惧,它是一只蓬勃生长的畜生。
直到有一天。
它蔫了。
不揍别的猫了,也不揍我了。
它放下了屠刀,搞起了母猫。
青年时期的阿咪似乎有着无限的精子,猥亵一切可以猥亵的小母猫,家具,衣服和摆设和我的腿。
有时候我觉得它非常变态。
胯下支配脑子,从来不穿裤子,对着所有可以接触到的固体输送液体。
在它身上我仿佛能看到它的身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孤男猫寡女猫行苟且之事,媚眼如丝,暗香浮动,气氛淫靡。一夜野合之后,丝毫不讲究的两只野猫匹配出了丝毫看不出血统的阿咪。
天天对着桌子腿儿耍流氓,这便是在阿咪刻在DNA里的使命。
异常寂寞的北国农村岁月,因为阿咪耍流氓和搞破坏变得飞快起来。
它长大了,我也就毕业了。
不能不管它啊,我要带它回国。
一只从北国来的猫生命力极强,用了小半个月就适应了热带气候,依旧疯跑,撕咬,猥亵小母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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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脾气没我好,趁我不在,把它阉了。
阿咪这次是真的蔫儿了。
依旧一日三顿,周末加餐猫罐头,可是那些吃进去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再也无法转化成生机勃勃的精力和精子,这又有什么意义?
它好像一下子苍老起来,眼神忧郁,行动迟缓。世界上所有的桌子腿儿对它来说瞬间失去了意义。
晚上盘踞在我膝盖上,斜眼瞟了一下我。
不揍。不知道是不想揍,还是揍不动。
我知道它对着自己的灵魂问了两个问题。
没了虱子还怎么当野猫?没了丁丁还怎么当男人?一只太监家猫贪恋温暖光滑的膝盖,放弃了壮阔的远方和风骚的母猫,传出去只叫人笑话。
我记得王小波说人生命的周期就是一个被锤骟的过程。
你用0.01秒阉了你手里的宠物,低头再看看自己,你以为自己就是健全的?
无论人还是猫咪,来到世间,总要留下点与生俱来的,去换点朝思暮想的。
阿咪用后半生的太监去换了几个猫罐头,而人呢?
直立行走,越来越像人类,谈几场丧权辱国的恋爱,去过几个高端大气的地方,你心里曾经鲜活狂野的阿咪老师,指甲被拔掉,虱子被除掉,丁丁被剪掉。
偎着灶台,舔毛,吹胡子叹一口气。
你说,你没了棱角挫了锐气,岁月啊把我洗练得博学通达,睿智稳重。
你说啊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得了吧,你心灵鸡汤看多了,那是怂。
我不反对怂。
世俗是对世界怂,成熟是对自己怂。
怂从心出发,直达人生巅峰。
但只是觥筹交错恍惚的一瞬间,谁又不会怀念起当初打了鸡血瞎扑腾的自己?
瞎扑腾啊。
就是瞎几把扑腾。
就像是当年阿咪对着无意义的固体输送液体。
而心里精力无限的傻逼猫被阉掉了,被杀死了,你就成熟了稳重了找白富美当CEO了穿西装好看了。
我们和猫们来到世间,就咔嚓挨那一下子,终究是谁也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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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咪我爱你。虽然你被阉了,但我们都一样的。”
“我被阉得干脆利落,丁丁新鲜完整,而你要面对肉糜一样被锤骟掉的人生——谁要和你一样啊?”
它白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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