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不可触及的话题。我以为不写下任何跟你有关的文字,你就没有离开过。我沉默了三年。这三年,我做了很多新鲜的事,独自去念念不忘的恩施,学会了骑滑板车,还考了驾照,也在慢慢接受你的离开。
无论我写不写这些文字,你都在我的记忆里。我用文字回想你,记录你的人生。这个世界你不仅来过,而且铺垫了我们的人生,给予我们独自前行的力量。自从你离开后,我一心往前走,不敢回头,一回头我就知道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你,没有你只是去远行的借口。我要慢慢地写,放慢你离开的脚步,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很庆幸曾经有过家人相亲,灯下闲话的时光。印象中你总是在外面一年忙到头,匆匆又匆匆,难得看到你闲坐的身影。只有过时节的时候,尤其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聊,听你讲故事,父母病亡,姐姐早嫁,妹妹送养,邻人谩骂刁难,亲戚嫌弃,老外婆偷偷煮东西给你吃,吃完又叫你赶紧回去,后来初见扎着两根长长辫子的老妈。那些故事离你很近,离我太遥远,只是疑惑你看见的老妈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想像扎着长辫子的妈妈会是什么样。犹记得当年老妈说我们这种闲聊是在吃忆苦思甜饭。听故事的我差不多是故事中的你那般年纪,我有饭吃,有书读,还有你们的庇护,哪里经历过人生的冷暖,哪会品尝生活的滋味,完全不懂你的艰辛。你经历的苦难已经随你而去,多年以后再次品尝忆苦思甜饭才懂得“有的人一生治愈童年”的疼痛。
你跟着师傅学木匠。师傅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技术总会有所保留。你就自己看,自己琢磨,请教同行,终于也成为别人口中的师傅。 你这一生跟房子打交道,已经没有人知道你拆过多少房子又建了多少房子。单我们家的房子拆旧建新就有了好几回。最早的老房子是几家叔伯合住,厨房还是借用的,随着我们的到来明显不够用。那时条件有限,先建了边厅房,随后又建了一排,是几间舍房,有我和姐共住的一间房,还有厨房和猪栏。可惜我年龄不大,劳动力不强,对于这次建房没有记忆,倒是听姐姐提起过,她如何做土基和切碎稻草和泥巴。边厅房不是全砖墙房,砖石只砌两边,其他两边砌到一定高度就用土基或者用竹片裹泥糊上去,泥巴黑不溜秋很难看,会用白石灰粉刷。
再次建房是80年代初(1982年),这次建房是一向三间的砖墙屋,依山而建,楼层高,铺起木板,楼上还建了木质的栏杆阳台,别具一格。依然属于手工时代建房,需要大量帮工,还要天天煮好饭菜好好招待师傅们,一田的藕派上了大用场。建房不易,邻居有空都会搭把手,帮忙做小工。好多事不记得了,记得上梁那晚大家很忙,匆忙又兴奋,新奇又郑重,工匠师傅爬到屋顶,扔糍粑,说祝词,我们在下面呼应。那晚还要忙酒席,蒸了扣肉,算好的碗数,不知被谁端走了一碗。这栋房子见证了我的悲欢。我从这里走出去,读大学,出嫁,又带着老公儿子回来欢聚,也是在这里送别你。你把我们养大,我们却没有机会养你老。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圆满。
我该怎样来写你呢?我只会写我记忆中的你。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我们曾有那么长的共同时光,可是好多平淡无奇的日子,都没有留下痕迹。我想了好久好久,能想起的仅是你的片段生活,根本无法记录你完整的人生。
我还是要写你。你已经消失于人海,与你有关的记忆弥足珍贵,我要保存下来。写你的过程,是溯源而上,去遇见曾经的你,去重逢过去的我,一起探寻岁月的宝藏。写你的过程,是在了解你,理解你,也是在跟你和解,宽解治愈我的童年。
我最早的记忆是小弟出生的场景,那个场景里没有你。我后来问过老妈你到哪里去了,原来你在隔壁的隔壁村庄忙着跟人建房子。那个黄昏我和姐姐一直在屋后的路上期盼贺姨的到来,奇怪我们都没想过要去找你,或者请人去把你叫回来,可能我们太小了,那时我四岁,姐七岁,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做什么,只会本能的等待。贺姨还没来,我们生火烧水,青翠的松枝怎么都点不着,隔壁的大爷爷帮忙点,浓烟四起,火生起来了,接生婆也来了。
隔壁的大奶奶把小弟抱出来,我们围着看,知道是个男孩。小弟就在她屋里由她暖着。不知道你第一眼看到小弟是怎样的心情?肯定是咧着嘴笑眯了眼,很开心。记得有一年,小弟不到十岁,大家在院子里玩,小弟搬弄预制板,搬不动差点砸到自己,受惊了。旁边的你一话不说,就冲过来,抡起锄头砸预制板,砸得稀巴烂,我都看呆了。你白手起家,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在子女成长的过程中,很多重要的时刻缺失了你的陪伴,等我长大了才知道你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疼爱。
我还记得生了小弟后老妈因为接扎住院,这个场景仍然没有你。有关你的最早记忆是什么?我不确定了。老妈也会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刚出生,没有奶水,练奶有钱也买不到,只好喂米汤,我胃口不大又哭哭啼啼,差点饿死了。讲小妹的早夭,讲我和姐姐一起过娘娘,她挑着箩筐送我们去打青霉素,那一年我们村走了几个小孩。讲小弟小时候养的白白胖胖,生了一场病后就一直瘦瘦弱弱。这些故事里依然看不到你的影子,是我们避而不谈你,把你遗忘了吗?是你忙着挣钱养家糊口没法参与我们的一些经历。分田到户前,我们家劳动力不强,老妈教书抵工分,你在外做事赚钱买口粮。那时你一天的工钱多少?我不知道,回忆也凌乱,模糊不清,可惜在你生病两两相对无语的时候,没有让你讲一讲你的故事。
分田到户后,你一边做木匠,一边种田。你精于谋算,不仅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的紧紧的,还安排我们的时间。你每天起得很早,扛着锄头去田里或者菜地里转,见事做事,除草,松土,耙田,插秧,放水,打药,收割,回来就安排我们要干的农活然后去做工,收工回来又去忙那些没有忙完的农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你的最初记忆就是忙。
小学还没毕业的姐姐已经是里里外外干活的一把好手。她插秧、耘禾、割禾一个人抵得上几个成年人。你一直耿耿于怀她不是儿子,如果她是男孩,俩父子精诚合作,一定可以大干一场,干出一番事业来,日子过得更加红红火火。你安排的农活不用你记挂,她总是早早完成。她做事爽快干净利落,很合你的胃口,童年伙伴都叫她穆桂英,你也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
我们家有十来亩田。姐姐能干,小弟基本不用下田,他一般居家耙谷子,洗洗碗,傍晚时分抹抹床,偶尔到田里来送送水。老妈主内,洗衣服做饭喂猪晒谷子,抽空来田里。那时的我是姐姐的跟屁虫,她带着我干农活,而你起早摸黑搞突击。双抢季节,早稻的稻穗上还有青粒,没有完全成熟,我们家就提前收割。早收割占先机,放水犁田就不要打抢一样,晚稻早栽还有利晚稻产量的提高。这些农活让我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你的农事虽因人安排,但相当紧凑,大家都辛苦。收割好早稻都要挑谷子回家,我挑得最少,只有二三十斤,走在山路上,摇摇晃晃。我不敢叫累,因为没有资格,比不上你和姐的零头数。我们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干不完的活呢?我记得跟着你一起在有月亮的晚上打夜作,挑稻草,挖屋后的山土。砖墙主屋后的山就是你一锹一锹地挖,挖出了建一排厨房工具柴火间的位置。你拉板车,我和姐在后面推,把挖出来的土运出来填院,填完自家的又去填隔壁家。
勤快的你喜欢劳动力强的人。闲聊的时候你说起村上那些吃苦耐劳的人就有敬意,对好吃懒做的人就嗤之以鼻。我做事慢,力气小,教我又不上道,很不合你的意。你性子急,脾气暴躁,一不合你的意就怒怒滚,骂骂咧咧,还记得你说我担犁犁重,担耙耙重,文又文不烂,武又武不得,不晓得将来怎样的人家会要我。
人的性格天生的,也受后天环境影响。童年的我记得你暴躁的样子,那是生活穷苦的烙印,后来生活好了,你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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