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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六楼)餐厅大飘窗向西望去,跨过蓝顶仓库,有户人家的灰瓦房墙角旮旯处,冒出蓬蓬一树的淡紫花儿,压住房顶,一串串玲珑塔般端坐在树干伸展出的枝桠上,南疏北密。远观这一簇的紫云,便是梧桐,我以前怎没觉得它有如许美丽呢?
大概幼童时只捡了落地的蔫花,或可了劲儿,昂挺脖子,瞅着高高的树上有没有鸟窝。后来一溜烟长大,进了城,梧桐似乎已不多见。
现在查阅资料,噢,它原是“凤凰栖梧桐”的梧桐呢,想着想着,眼前突地冒出一个人影:莲。
记得,一日中午下班,骑车到银行十字路口,等了约莫半分钟,红灯转绿。
我随人流发动机车朝西到了对面,只一瞥,但见一细长身形,深蓝连衣裙,一张熟悉的消瘦的微黄的脸颊——莲!
“……”
刚要打招呼,嘴巴正被戴着的口罩捂住。正欲摘下耳挂,忽地,那身形如一球杨絮般自西而东飘落斑马线上。我右手紧紧握住刹车,转身回头,一双小眼睛贪婪地追向她的背影:一如从前,清新,曼妙,一袭藏蓝连衣裙体贴地从颈部罩到脚踝,裙摆没着脚面,一双小脚,根底生风一样轻盈,前后倒腾着,款款移动,一只手擎了柄天蓝色花伞,分明是仙女落了凡间呀,那纱翼下的身段,渐渐地,渐渐地隐没入路边的树丛。
我才收了视线回家。一路上心想着,莲原是满族的,本冰雪聪明,又天然带着公主格格的贵气和灵秀,鲜衣怒马,因着多深沉的情愫才从繁昌的包头市屈身到这座尘土飞扬的小县城,命运多舛起来,终日郁郁不得志。
莲的孤傲不讨领导欢心,见到领导,好似后妈的孩子见到后妈,又恨又怯,只远远地瞅着,停步拐弯,绕路远行。
燠热的夏季,在拥挤的办公室,其中一个格子间,端坐着一袭华美的旗袍,太露、太透,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某些太过完美的表达由于理念令人费解,就不免遭到他人的诟病。开会时领导说,工作人员要有工作人员的样子,衣着要板板整整、规规矩矩!我们都不约来同地望向莲。虽然同为“雀”类,在一群麻雀中间,孔雀永远是被敌视和被攻击的那个。
当莲轻巧地考过中级,去清华研修,后来者们一哄而上,忝居岗位,等她回来后,竟无一席之地;当莲心不在焉地过了高级,组织部悄无声息地把她划入公务员行列。这一路走来,与官无缘,与钱擦肩。我眼睁睁看着,她的才情都湮灭在低矮的尘土里,曾经路过繁华,不愿留在帝都,只眷恋着老公的家——择此一小城而栖一生。
我在莲的办公室里,她手指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她,80后,副科,排名在我前面。”接着,又恹恹地说,“违心,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一天上午,某单位的两个人来要资料,已提前和我的分管领导打过招呼的。
我从三楼会议室回来,一进屋,劈头见两个陌生人:一个高高瘦瘦的,黝黑脸膛,表情木然,眼神躲闪,手不知放前放后的,有点局促;另一个矮矮胖胖的,略显年轻,满脑肥肠,满脸堆笑,露出一嘴微黄的牙齿。年轻者应该是分管领导,我在电脑前搜索数据的时候,他在旁侧喋喋不休。那样子让我想起夏日泥塘里的一条活泥鳅,滚圆的身躯在污浊的水中钻来钻去。资料打印好,盖章完毕,临走时,“泥鳅”和办公室的小弟握手道别。
经年后,满腹经纶、有文有才、自命不凡的你却要听命于一条比你年轻很多的业务远不如你的滑溜“泥鳅”,你能接受吗?能隐忍吗?能平静吗?
务虚会议、网上学习、关注公众号,我们的时间被撕扯的七零八碎,时间还是其次,要命的是精力,分散的精力像碎落一地的镜片,影影重重,需要很长的时间再拼合起来。精力,一切有效产出的先决条件,不习惯琐碎的我们想要逃离,逃离这贫瘠的土壤,逃向心中的乌托邦。
渐渐明白,即使工作再忙,我也不能完全被工作牵着鼻子走,那样,未来等待我的只有悲凉。
莲是我的人生导师,但是,她现在却说,心里都是苦,外表淬炼出精华,也有光辉的,不乱放电。我说,人的能力、欲望要和生活匹配才能过得舒心一些。她是一个哲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一定有更适合自己的路,就一个原则,努力往令自己愉悦的方向努力。
水洗过的浅蓝天空上,如絮白云被撕扯得零散而透亮。梧桐花谢了,阔大的梧桐叶叠满枝头,远远望去,好似一团绿云。恍惚间,感觉那棵梧桐浮萍般飘入空中,随时都会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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