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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因受伤交卸了金城的工作,只好赋闲在家。父亲渐渐上了年纪,工匠活计也都一并放弃,开始做起了祖传的差事,也就是养殖。
自我记事起,祖父就是一位放羊老汉。那年头,农民除了放牧,老本行种植也不能丢下。要种地,就必须蓄养大型牲畜。我记得家里就养过牛、骡子。俗话说得好,“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曾几何时,我无数次看到祖父半夜到点起来,给牛和骡子添加草料和清水。夏天,要不然打牛和骡子下山,要不然就得割草,打成捆子,用扁担挑回来,或者用担绳绑缚背回来。秋天,牛和骡子主食变为刚刚收割下来的玉米秸秆。到了万物凋零的冬天,只好拿小麦秸秆将就,也就是邵寨人口中所谓的“麦草”。
无论是山沟沟里的青青野草,还是庄稼地里的玉米及小麦秸秆,都必然会经过一个阶段,那就是“铡草”。
我们那个年代,有一部来自祖国宝岛的电视连续剧大火特火,好评如潮,那就是由金超群、何家劲主演的《包青天》。我们尤其对开封府府衙内的那三台铡刀保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一旦提及,必然双眼放光,学着里面人物的神态,摇头晃脑,定能说个头头是道:这龙头铡,可铡皇亲国戚、凤子龙孙;这虎头铡,可铡贪官污吏、祸国奸臣;这狗头铡,可铡土豪劣绅、恶霸无赖。
从功能上看,农村人用的铡草刀和包大人用的龙、虎、狗三铡并无二致,都是将物体从中切开,达到一分为二这个最终目的。
农村的小孩子痴迷这种“暴力机器”,乃是从小受到老年人、说书人、连环画、小人书等耳濡目染的缘故。我们深知,无法对抗强权,为了追求公平、正义,只好无比渴望出现一个类似于包青天的“明主”,替我们伸张正义,对抗强权。
父亲选择了养猪,因为猪是唯一可以圈养的牲畜。马、牛、羊、骡子、驴这些家畜,鸡、鸭、鹅这些家禽,都需要较大的活动范围与活动空间,也就是走出“小房子”,进行“放风”,要不然不是降低肉质,拉低口感,就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每年开头,阳春三月,购买猪崽,一直养到年关将近,或卖或杀。
父亲年轻时上青海格尔木打工,下陕西北部当过麦客——《白鹿原》中黑娃在地主老爷家也干过这个营生,不过这小子有能耐,竟然拐跑了地主老爷的小老婆,也就是田小娥。父亲中年时一直做工匠活儿,也就是为别人盖房子。宋代有个不太知名的文学家,名叫张俞,他写了一首选入小学课本的诗《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是啊,父亲半辈子都在为别人盖房子,反观自家的房子,永远是最为老旧和残破的。
正如朱自清在《背影》里所写的——“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是啊,谁又能想到,父亲临到老年,竟然又当起了屠夫。
邵寨塬上有句类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俗语,那就是“跟了当官的坐轿子,跟了杀猪的翻肠子”。当然还有两句更绝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大卖葱儿卖蒜,老子英雄儿好汉”。大,在邵寨话中是父亲的意思;大大,两字叠用,叔叔的意思。
至于杀猪,不外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往往喊来我的两位叔父,还有他的外甥,也就是姑妈的儿子,我的表弟,另外根据任务量多寡而增减人手。
邵寨塬上的惯例是腊月二十三过后才开始杀猪,隔壁陕西省长武县路家镇的惯例是每逢农历二五八赶集,所以我们在腊月二十四那天杀好了猪,准备赶明天这个大型集会。
腊月二十五那天父亲和我早早起来,彼时天还没有亮。我们头顶矿灯,用来照明,想方设法把从中间剖开的两扇猪肉小心翼翼地放平在三轮摩托车的车厢里,已经累出一身的汗水。汗水浸湿了鬓角和后背,十分难受。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冰天雪地,北风呼啸。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还沉睡在美梦当中,夜幕黑沉沉的,天空里仍还遗留了几颗星子,就像柿子树的树梢,叶子全都掉光了,光秃秃的,但却点缀有一两颗火红的柿子。
再三检查,确保几案肉墩、尖刀利斧、桌椅板凳、电子秤、包装袋、计算器等一应物品都捎带齐全,匆匆吃点加热的昨天晌午剩下的饭菜,急忙发动车子,我们出发了。
即使穿着棉袄,围着围巾,戴着帽子和手套,还能感到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简直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眼前的空气当中,睁着眼睛那都是活受罪。刀郎《西海情歌》这样唱:“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但人家是深情与浪漫,我们这纯粹是艰难与受罪。
当车快要跑出甘肃地界,即将进入陕西地界之时,我随意回头一望,却看到了此生最美的日出。
有人为了观看日出,选择凌晨攀爬泰山,“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有人峰回路转,偶然间看到日照金山——梅里雪山,顿觉此生不虚;有人前往天安门广场,看着五星红旗和红色的太阳一同缓缓升起,感动到失声痛哭。但要我说,家乡留给我最美的一瞥乃是那天早晨的日出。
东方是一片树林,密密麻麻的又高又直的青色树林,此时没有树叶,只有树干与枝丫。树林头顶,一轮橘红的鲜红的嫣红的喷薄着无限光明与无穷热量的圆圆的旭日正从东边的天际冉冉升起。但见只那么轻轻地一跃,那轮红日就挣脱了黎明的束缚,抛闪了云海的依恋,毅然决然地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进发。
那一刻,黎明败退,黑暗消散,一种全新的崭新的气势正在蓄力。云海被染红了,有的地方透亮,状若纯青的炉火,有的地方沉寂,但那死灰之下正在孕育火山般的热情,尽管云层底下是沉淀着的暗黑,而上头永是沉默着的青冥。
那一刻,太阳,这个带给人类光与热的星球正处于它的孩童期,是稚嫩的,脆弱的,我可以直面它赤裸的通红的身子,直视它天真的纯净的眼睛,也是调皮的,可爱的,我合上眼帘,它就会跟我玩消失;我“掬水在手”那样双掌托起它,它就会咯咯咯地直笑,仿佛我在挠它的痒痒。
那一刻,我的脸紧贴它的脸,感受它那吹弹可破的粉粉嫩嫩的肌肤;我的心紧挨它的心,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原来我们真的既同呼吸,也共命运!
等到了路家镇,我们卸车并很快支起摊位。不到早上10点,赶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用邵寨话来说就是“集上来了”。正午12点刚过,所有猪肉被卖了个干干净净,我们马上启程。途经卖菜的摊贩,我向他手里买了一捆蒜苗,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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