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下)
(1)
在我决定加入国际情报组织以后,我被送到了山海关附近的一处大山内进行为期半年的秘密培训。
期间,通过组织成员,我向家中报过一次平安。
当然,我没有告诉母亲我已加入组织的消息,只是谎称我在外遇到了朋友,相随经商,打算去见见世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母亲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来信之中,还是再三嘱托,叫我一定注意安全。
此后,我再没写过一封信,只是专心致志的投入到成为一个间谍的训练当中。
孟子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训练的过程是艰苦的。
但我的成长同样迅速。
在半年以后的考核当中,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验,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情报人员。
毕业当日,陈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想到什么地方投入工作。
我毫不犹豫,直言我想回到冰城,不单单因为我对冰城本就熟悉,很方便我去开展工作,更重要的是母亲年事已高,我也想在她身边尽一份孝道,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
陈总点了点头。
他表示理解,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为子女者赡养老母,人之常情。可1911年,彼时的冰城,尚未发生那场为天下不耻的窃土之战,并非国际情报组织工作的前沿。
而如我这般精心培养的成员,实在是不该放在那样一个无足轻重遥远的位置。
诚然,暗中落子,潜龙在渊,不失为用间决胜之道。
但毕竟人力有限,此时此刻,我有远比冰城更重要的使命。
那座已非王城的京城,北京。
于是,在一番劝勉宽慰之后,我带着行囊包裹,落脚北京,开启了接近十年的潜伏生涯,直到1921年,那场惨无人道的大战开启,冰城沦为人间炼狱,我才收到了一封组织上的通知书,调任我前往冰城龙门饭店。
一为祭奠在乱战之中丧命的母亲。
二为蛰伏龙门,寻找机会,待有朝一日还我山河,叫这帮灭绝人性的东西,血债,血偿!
(2)
回到冰城,地覆天翻。
昔日北地一方净土,而今硝烟过后,乱世苍茫,全然一副破败景象。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攥着母亲最后的家书,十年一梦,恍如隔世。
我找到同志代为安置的陵地,墓碑之前,痛不欲生。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一别十年潜伏京都,却不想回首冰城,阴阳两隔。
我伏地大哭,哭到最后,整个人几乎晕倒过去,还是组织的同志好言安慰,这才将我送回了家中。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看着对面龙门饭店飘起来的膏药大旗,我心中起誓。
终有一日,我要撕碎你们所有的膏药,要让你们用你们肮脏的鲜血,来祭奠我们逝去的亡灵。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3)
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
守孝当满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回归正常的生活。
可我没有这么多时间。
三日以后,我便强打精神,开始投入全新的工作。
有组织上面的关系介绍,我在龙门饭店的进阶之路可谓顺风顺水。
短短两年,我便从一个小小的员工,做到了这座冰城最大饭店的大堂经理。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有了大堂经理这样的职务,数年以来,我也得以保护许多组织上的成员,于虎口之中进进出出。
自然,刀尖弄险,寒光掠影,其中多少险象环生不必细表。
总归,经年累月,日子就这样熬了过来。
孤独蛰伏在黑夜中的人常常会感到寂寞。
因为你看不见同伴存在的位置。
你知道他们在你身边。
可随时,你都有可能会与他们失去联系。
就像黑暗中的冰窟,每向前一步,你面临的,都是生死。
所以,即便有着坚强的信念支撑,长夜漫漫,我还是会觉得如履薄冰。
直到1928年,我第一次失手,我才开始意识到。
原来,不仅仅只有我们的国际情报组织在为了我们的民族默默奋斗。
在这座冰城,有无数条流淌炎黄血脉的支流,为了共同的理想,不畏生死,不惧黑暗!
(4)
1928年12月7日晨。
我接到组织消息,奉命保护前来入住的‘峨眉’同志顺利离开冰城,南下前往上海参加会议。
下午3点,身着一袭军布大衣的‘峨眉’同志进入饭店办理入住。
3点15分,我将他安排在了215号房,并依照程序与他完成对接。
在此以后,我嘱咐他,为免再生事端,在明早8点退房以前,不要离开这个房间,晚饭我会亲自给他送到房中。
交谈结束,各自离去。
晚上6点,我推着餐车进入房中,却不料房间内狼藉一片,‘峨眉’同志不见踪迹。
惊慌之下,我只得启动紧急预案,联络上级,一同寻找‘峨眉’同志。
经过上级全面摸排,我了解到,原来‘峨眉’同志不仅仅是国际情报组织的成员,同时也是冰城本地地下组织的领导者,此前,他为了追回一宗国宝,单枪匹马,与一伙外国探宝的摸金者进行搏杀,以一对六,杀了五个,逃跑一个。
此番正欲送还国宝,交由国际情报组织机构,将国宝送到安全的地方。
却不料逃亡的摸金者心有不甘,暗暗摸到冰城,对‘峨眉’同志进行刺杀。
当我发现‘峨眉’同志的时候,是在冰城十里外一座乱葬岗。
冰天雪地,渺无人烟,‘峨眉’同志的尸体就躺在一众墓碑的旁边,身披白雪,十分凄凉。
我埋葬了‘峨眉’同志的尸骨,简简单单,无名无姓。
我想,待战争胜利以后,我应该问清他的名字,然后再找到这座墓碑。
忠魂不应无名!
国人不可无姓!
(5)
‘峨眉’同志死后,我在他房间发现了一个记事本。
我遵照记事本上的联系方式,与冰城地下组织的成员取得了联系,将‘峨眉’同志死亡的消息告知于他。
当然,我们没有见面。
不仅仅是因为我心怀愧疚。
更多的,是因为做我们这一行,相见不如不见。
‘峨眉’同志记事本最后一页还有这样一段话。
鸽子象征着希望。
我愿有一笼信鸽。
如我一样。
一生不曾展翅。
直到可以自由呼吸。
或者,死亡。
泪水莫名顺流而下,洇湿了笔记本,也模糊了眼眶。
那日以后,我养了一笼信鸽,他们只会飞往一个方向。
在山河重新光复的一日。
亦或,是我死亡。
(6)
时如逝水,白驹过隙。
一晃,又是三年的光景。
暗夜之下度日如年。
但无论如何煎熬,我总相信,希望,愈来愈近。
1931年9月3日。
地下情报组织的人忽然联系到我。
他们说需要执行秘密的任务,想要安排一个人进入龙门饭店。
我没有迟疑,很爽快的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第二天,就有一个黑黑的小伙子找到了我,说,他叫张仲元。
看着他如此年轻的模样,我知道这应该是个经验不太丰富的新手,为了避免他过早暴露自己,我破格将他安排在了我的房间。
同时,我让他担任礼宾的工作,明天上岗,余下,不再过问。
张仲元是个很机灵的年轻人,办事也很勤奋,眼里有活儿,几乎一刻都没闲着。
忙碌一日晚上休息,也不躺着,只是一个人盘膝而坐。
我问他为啥不躺着睡觉。
他只是嘿嘿的傻笑,说,他睡惯了家里的硬板床,睡饭店的高粱厚被,他不习惯。
我没有强迫他,我知道这是借口,毕竟此来龙门饭店,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为着工作而来,我猜,他是为了这层楼里的一个人,一个即将到来的大洋国人。
他的名字,叫曹太郎。
(7)
曹太郎此人我很熟悉。
十年间,他曾先后五次下榻龙门饭店,由大洋国买办孟祥辉作为接应,参加相关实验工作。
没错,他是一个科学家,具体来说,是一个生物学家,从事病毒疫苗相关研究,实际上,就是为了大洋国的狼子野心甘做走狗。
这样的科学家是没有人格的。
科学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而为了战争所存在的科学。
不过是服务于战场的杀人机器。
今日。
有曹太郎这样的大洋国生物专家为研制细菌战卖命工作。
他日。
一样有为研发核武器平定大洋国而工作的专家。
天理昭彰,这大概,便是报应。
一夜无话。
转天中午。
由孟买办组局,阎作家,周名角,刘警监作陪,邀请曹教授参加宴会。
席间,阎作家,曹教授相继以不胜酒力为名离去,一场宴会就此作罢。
此后,有张土豪跟秦单帮为了结账的事情争吵起来。
我冷眼旁观。
似是这样的场面我见多了。
看着你争我抢热情非常,实际上,两个人很有可能都没带钱。
果然,不出所料,在两人一番表演之后,都是露出了干净的裤兜。
我清了清嗓子,摆明态度,两人只能走一个,剩下的,得留下作保。
两人似乎十分高兴。
张土豪抢着留下,秦单帮则一溜烟儿地跑出了酒店。
一股不详的预感自此发端。
我心说,这俩孙子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为了酒店利益大局考虑,我死死盯着这个一身匪气的假土豪,不给他任何吃霸王餐的机会。
正在我俩僵持之际,忽然大洋国的警队行动了,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房间,告诉我们,就在刚刚,曹教授死了!
(8)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我知道。
如果在这个时候乐出声来,那一定没有好下场。
于是,我强忍笑意,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表面服从所有安排。
警监的意思是让我们所有嫌疑人凑在一起相互审问,寻找出一个真正的凶手。
于此,我有恃无恐,本身杀人的事情与我无关,张仲元与我又没什么牵连,纵然真是他杀死了教授,我引咎辞职,托人帮忙,总归也是落不下大祸。
于是,我心情放松的进入了会议室。
可很快,我就发现了一条手绢,那是上级与我约定好的联络信号。
刚刚离开的只有买办孟祥辉。
难道说,他也是组织里的成员吗?
事情,暂时没有答案。
因为在审问开始之前,孟祥辉就因为特殊的身份离开了会议室,换言之,他只是参与投票,却并不在我们嫌疑人之列。
案件,一点点扑朔了。
大家之间互相撕咬,完全一出人间闹剧。
慢慢的,我看清了大洋国的目的,他就是想让我们彼此之间建立仇恨,然后冲昏头脑,为其所用。
好一招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只是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嫌疑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就这样,一个小时的讨论缓缓落幕。
第二轮审讯环节接踵而来。
期间,孟祥辉来到会议室,我与他成功对接,得知此次最终的目的,是要保护作家离开冰城。
我望着那个脑袋大大但似乎很有智慧的声音。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说:
【放心,舍命依旧送君子!】
(9)
第二轮审讯,我轻松度过。
在此之后,我找到作家一同来到孟的房间,想要商议出逃的对策。
孟买办很是犯愁,原本十分顺利的南下行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谋杀命案,而陷入了随时难以挽回的死局。
对此,作家倒是摇了摇头,他说曹教授的死也不是全无好处,毕竟曹教授以前见过自己,若真让他回忆起来,顺藤摸瓜,没准就要暴露身份。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作家的观点,只是目前大家困在这里,不找到真凶,事情仍无解决的可能。
孟买办眉头紧锁,他犹豫再三,沉声道:
【实在不行,也只有发动我在大洋国的关系,给警局加加担子,不过作家事情一旦败露,只怕多年经营付诸东流。】
作家神色痛苦,他低声道: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我,实在不行,我就给自己扎上一针,为了我一人破坏大局,实在……】
孟买办义正言辞:
【糊涂!你是医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有你在,大洋国的细菌战就起不到作用,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就能得到拯救。你以为你只代表你一个人吗?错!你是代表千千万万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奋斗的英雄。谁死,你都不能死!】
阎作家,或者说,阎医生热泪盈眶;
【可……】
孟买办大手一挥:
【不必说了,事情不用你去管,你只要掩藏好你自己的身份,剩下的一切,交给我们。】
孟买办看向了我:
【守门人,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听到这个问题。
我想起了在山海关时,先生与我讲起的那段话。
取自《孙子兵法用间篇》。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
我点了点头,从前旧梦,一朝想起。
许久,我缓缓道:
【深陷死局,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10)
岳探长的突然来访终止了这段谈话的进程。
可在我心中,已经打定了最后的主意。
我当然不期盼这一刻的到来。
但,人算不如天算。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终究,作家还是被抓走了。
除了我与孟买办,所有人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我不得不与孟买办和盘托出。
我告诉他,我需要冒险联络潜伏在龙门饭店的其他成员。
只有得到大家的帮助,或许才有救出作家的机会。
而且,我会暴露自己,让他们转移对作家的视线。
虽然这不能完全消除作家的嫌疑。
但哪怕能争取一点时间,给其它同志一个翻盘的机会,那也很好。
孟祥辉泪眼模糊,他看着我,问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很是坦然,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会牺牲,不过相比作家被人杀害,我的死,我认为值得。
孟祥辉摇了摇头,他说大不了动用一切关系,让上边把这个案子压下来,争取一点时间,不用牺牲,他也能做到。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地说,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那不值得,更高的位置有更高的使命,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就让我一个人最后唱完这出戏吧。
孟祥辉还想张口,我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站在走廊的尽头,我笑着说道:
【我忽然想起谭嗣同先生临刑前的那段话,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哈哈,总要有人牺牲吧,希望此事,到我为止!】
(11)
离开长廊,到达天台。
一路假装小心翼翼,实则早已引起了怀疑。
走到鸽笼前,我轻轻打开。
我知道他们听不懂我说话。
可我还是想告诉它们。
【如果有那么一天,这片我深爱的土地不再有异国入侵,请你们从我坟上飞过,告诉我,这座冰城,属于中国!】
洁白的信鸽飞上蓝天,身后的恶犬出声相拦。
他们将我带到警监的面前。
质问我为何要放鸽子。
我一言不发。
看着不远处的孟买办,我吞下了那枚一吃下去就会死掉的药。
然后,闭上双眼,呢喃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龙门有我,嘿嘿,还可以吧!……
(守门人篇完结)
(下一个更新作家,名字也想好了,叫做‘山河’,一个跟龙门饭店不太相关的故事,重点是讲述他如何选择生物专业如何回国报效的故事,希望大家能喜欢吧。嗯……暂时十一之前就再写这一个吧,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说一声,十月三号恢复更新。)
(咳咳……本来作家这章是下午更的,可没想到栾博这个没搂住写这么多,就改到明天吧,估计也不会太少,大伙儿多多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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